宣帝八年這年春日多雨,南方澇災不斷,一連三道聖旨降罪欽天監,由監正至司晨,上下官員都忙成一團,算天相、祈雨停。我抱着一沓經書,從《三官》抄到《玉樞》。
月中輪到我守夜,更深露重,我用鎮尺將經文壓好,點上一盞燈,推開房門瞬時就有寒氣灌進來,檐外雨聲不停,狂風嗚咽而過,竄入咽喉,我沒忍住咳了半晌,再擡眼正望見不遠處禁宮之中懸掛的盈盈燈火,在雨夜明明滅滅,像錯落的光陰。
粗粗算來,這是我入欽天監爲官的第三年了。
三年間,我從九品監侯做到六品監副,縱使本朝不信奉牝雞司晨,女子亦可入朝爲官,欽天監這條官路也已走到了頭。
手上無權的芝麻綠豆小官當久了,容易把人慣得胸無大志,得以溫飽便高枕無憂,更何況,還有個人時常接濟我。
接濟我的這個人,身份大不簡單。
現今不過年二十一,卻早已官居一品,翻手爲雲覆手爲雨,在波詭雲譎的朝政中旋運自如,正是本朝丞相謝紓。
起初聽聞謝紓大人權傾朝野,我想着師父說這類高官大多是什麼奸邪佞臣,輕易招惹不得,不曾動過和他結識的心思。
恰在那一日,陛下欲南巡,我替監正送去往後幾日的天象演算,剛從御書房出來,便看見了一道瘦削的背影。光看朝服便知此人官位甚高,待他聞聲轉過頭,瞧見正臉,當即確認了他的身份。
往昔只知謝大人年紀輕,卻沒想到他生得那麼好看。眉如遠山,目似朗星,脣角微微抿着……看着有些嚴肅,倒是個冰美人。
他既看見我,我便不好視若無睹,只得硬着頭皮主動湊上前跟他打招呼:“謝大人早。”
周遭靜默了一瞬,謝紓未回話,我悄悄擡眸,見他皺了皺眉,才後知後覺地自報家門:“下官欽天監衛躚。”他仍未回我,我順着他視線低頭看去,我的鞋正不偏不倚踩在他逶迤及地的外衫上。
霎時晴天霹靂,我連連退後兩步,嘴上告罪不止。謝紓一言未發,轉身拂袖而去。他的身影漸行漸遠,我的心跳卻一波一波加快,腦中把得罪當朝丞相的一千種死法過了一遍。思及此,我趕忙加快步伐,沿着抄手遊廊追上他,攔在他面前,氣還未喘勻,說:“謝大人留步。”
他攢緊眉,道:“何事?”
“下官昨夜夜觀天象,今日巳時三刻將有大雨,現已巳時過半。此處走到宮門還需一段工夫,下官帶了傘,謝大人不如和下官同行?”
我話音剛落,廊外一道驚雷劈下,天光沉下來,如謝紓此刻臉色。
他冷哼一聲,我心中嗚呼哀哉,想此事大約已無轉圜餘地,求保命唯有辭官一條路可走,故而摸摸鼻子,駐足原地,不再自討沒趣,耳邊卻驀地傳來謝紓的聲音:“還不跟上?”
雨勢漸漸大起來,我舉傘舉得有幾分吃力,眼前橫了一隻手,白皙修長卻不失力道,從我手裡接過傘。
“衛躚。”他驀然叫我,“哪兩個字?”
我愣了片刻,反應過來,道:“保家衛國的衛,起舞翩躚的躚。”他點點頭,再未說話。
走到宮門馬車前,自有相府奴僕獻上傘,我自覺退後,被他拉住:“你府邸在何處?”
府邸兩個字言重了,其實不過是和欽天監裡同僚合租的一處院落,我道:“下官住處離這不遠,就不勞煩謝大人費心了。”
他聞言脫下了外衫,我忐忑不安地接過,又想到那一踩,口中忙不迭道:“下官一定會給您洗好、晾乾,整理妥當,再送過去。”
謝紓面色一僵。
難道是我的話暴露了他的想法,掃了他的面子?正疑惑,他已登上馬車揚長而去。
雨水朦朧,遮住我的視線,我捧着他的外衫,摸了摸脣角,不知何時笑了。
2
我自幼被師父養得洗衣做飯樣樣精通,即便如此,在清洗謝紓外衫時,還是費了一番力氣,務必保證纖塵不染,連給他送衣服那天,也是算好了日子的。
辰時天光大盛,我站在他下朝的必經之地等他,間或有宮人舉目打量,我臉上被蒸出騰騰熱氣,逐漸察覺自己的行爲有點傻。這個認知在謝紓走過來,他身側同僚紛紛掩笑時,更加得以確定。
謝紓步子停下,我挪步上前,道:“謝、謝大人,衣服洗好了。”
他垂眸,道了聲:“多謝。”聲調平淡,不含一絲情緒,我有些訕訕,更多的還是釋然。
不曾料想的意外在他伸手接衣時發生,一個藕粉色的荷包從外衫一角掀落,顫巍巍掉在他腳邊。謝紓伸手撿起,我的腦袋轟然炸開。
四下窒息一般的寂靜,直到有人的笑聲打破沉默,那人語帶調侃道:“謝郎容色,亦堪引得擲果盈車。”
笑聲此起彼伏,我尷尬得手足無措,想在地上扒開條縫鑽進去,卻不得不強撐着作解釋,顫聲道:“謝大人,這、這真不是故意的,我昨日……”
我昨日繡荷包就將你外衫擺在一側收針線盒時不小心順手把荷包擱上去了。這話在腦海流暢到頓都不打地過了一遍,說出口卻結結巴巴。
話沒說完,眼前的人便只留下一道背影,荷包被他捏在手上,隱隱已變了形狀。
追上去這種勇氣,一次用完就再沒有第二次了。我心裡很難過,既爲堪憂的官途,也爲那荷包。雖則荷包上針腳粗糙,花紋也不精緻,但對於一向不善女紅的我,真的是好不容易纔繡好,裡面還塞了不少安神藥草,然而想來被謝紓帶回去也是銷燬。
沒出息地因一個荷包失落許久,久到過了大半個月,我不但沒有被辭官、排擠、穿小鞋,反倒官晉一級,我才意識到,謝紓並非是我所想那般睚眥必報。
適時又聽聞民間傳言,謝紓謝丞相爲官清廉,是朝中難得的清流,唯一點不足,年逾二十還未娶妻,令望城無數春閨少女心懷希冀夜不能寐人比黃花瘦。
我忍不住抿脣笑起來,被監正大人敲了一下腦袋,立即肅容在御書房前站定,等待陛下傳召。謝紓剛巧從我身旁走過,目光若有似無地在我身上繞了一圈,我欲擡頭去尋,他已走出好遠。碎金般的日光傾瀉在他身上,偏偏照得他形單影隻,我看着不禁發出一聲嘆息。
高處不勝寒。
嘆完又覺得自己好笑,妄斷他人喜樂。而這個他人宵衣旰食日理萬機,怕也早忘記我姓甚名誰,是哪個衛,哪個躚。
這之後再見謝紓,我皆低眉順眼,竭力降低自己的存在感,果然再無交集。
宣帝六年冬,陛下迎娶南國公主,宮中設宴,無論官職大小,皆可入宮湊個熱鬧。
宴席座位按官位而排,謝紓在首我在尾,隔着這麼遠的距離,我可以肆無忌憚地看他。他酒量好,同僚來敬酒,他來者不拒一杯接一杯灌進去,臉上不顯醉色。
我沒喝多少酒,見他如此,卻有醉意上涌,緩緩起身去到御花園中吹風,未料會撞見一位金枝玉葉的小公主。
小公主在和宮女遊戲,大冷的天,玩的是潑水,見我一個生人也不懼,直拉着我加入戰局。當然只能她潑我,一瓢冷水灌頂而下,我終於清醒不少,嗅到空氣中暗香浮動,眼睫掛着水珠,模糊見有人沿着月色降臨的方向走過來。
身影漸近,目光漸明……是謝紓。
他低聲對小公主說了什麼,年紀小小的女孩子噘了噘嘴,碎步跑到我跟前,牽了牽我的衣角:“姐姐,對不起。”我笑着說無礙,心裡飄忽地想,謝大人對教導孩童頗爲精通,日後大抵是位嚴父。
回過神,謝紓剛解開大氅,遞過來,似是想到什麼,說:“披着。”
我從善如流,跟着他走回去的一路,所到之處皆有花綻開,不由心情大好。
步至宴席前,我叫住他:“謝大人。”
他回頭看我,眸光染上水色,波光瀲灩。
我一彎脣角,道:“明日有雪,謝大人記得添衣禦寒。”這些事,想必謝府管家都會一一提醒,可我總覺得,要親自叮囑他一聲,方纔安心。
當夜回屋後,我不住用頭撞案几。
一邊撞,一邊告誡自己,衛躚啊衛躚,他那樣的人也是你肖想得起的麼?
可額頭都撞腫了,那份不可言說的心思反而愈演愈烈,橫亙整個夢境不止息。
3
翌日便是年二十八,朝中放假七日,我裹着被子睡得天昏地暗,饒是窗外折竹聲不斷,也不能把我叫醒。我是渴醒的,醒來發覺渾身冒了層虛汗,額頭滾燙,不是撞的,是風寒燒的。
我身體一直不大好,昨夜被冷水澆過,早知今日必然要生一場大病。聲嗓嘶啞地想喚住在一旁的同僚蔣靈臺替我燒壺水,側首卻見牀邊案上已放好一杯茶並一碗黑乎乎的湯藥。
茶和湯藥都還冒着嫋嫋熱氣,我喝完水後捏着鼻子一口灌下藥,正想着蔣靈臺何時如此體貼,便聽他推開門。
望見我醒來,一副目瞪口呆的表情:“謝相今日來探望你,見你染了風寒,特地叫大夫抓了藥來,又命人煮好,現在人剛走不久。”頓了頓,嘆道:“不愧年紀那麼輕就身居高位,謝相真是料事如神,說你大約這個時候醒,你果然此時醒了。”
我一口苦澀的藥汁含在嘴裡要噴不噴,憋得眼淚汪汪。
他道:“哎哎哎,雖說謝相是你們這些姑娘家的夢中良人,你也無需這般感動吧?”
我趴在銅鏡邊,看着裡面眼圈青黑麪容慘淡的人,聯想謝紓過來看見我就是這麼一副模樣,一時間心如死灰,想找根長壽麪就這麼吊死算了。
可不管再怎麼心死,還是要掙扎着去謝府道謝。謝紓叫來的大夫醫術高超,只一帖藥就讓風寒老老實實地偃旗息鼓再不復發。
不用想也知年初一謝府定當門庭若市,怕是擠都擠不進去,我在年三十上午提了拜年禮叩響了謝府大門。
來開門的竟是謝紓本人。難得見他穿常服,月白天青色的長衫更襯得他眉目如畫,身如玉樹,我不自覺屏住呼吸,聽見他輕輕叫了一聲我的名字:“衛躚?”
我應了聲,笑道:“下官來給謝大人拜個早年,答謝謝大人前日照料之恩。”
說着不動聲色朝裡頭望了一眼,沒有張燈結綵,沒有奴僕成羣,清冷得出乎我意料。後來才知他每年除夕都將家在望城的下人放回家過年。
理應最熱鬧的一天,他卻過得最冷清。
雙親早逝,大哥歿於頑疾,二哥戰死沙場,偌大的謝府,也不過只餘他孑然一人。
晃神間,謝紓回我道:“舉手之勞,不足掛齒。”
我沒忍住說:“今日望城西市有舞獅表演,謝大人若無事,和下官一起去看看如何?”剛說完便有些後悔,還沒摸清他的性子,就貿然邀他,一個不慎難免要讓他厭惡我幾分。
思量着要說什麼話補救,他接過我手中禮盒放入府中,轉過身,說:“好。”
我掐了自己一把,生怕是在做夢。
雲破日出,雪霽天晴,身側站着心上人,縱使他不喜歡我,也美滿得像一場夢。
來到人羣熙攘的西市,藉着怕走散的名義,我攥緊了謝紓的衣袖,似乎能握住他一縷體溫。鑼鼓喧天震耳欲聾,雖然吵,但好歹有一絲過年的味道了。我暗自端詳謝紓神色,看他沒有不耐,方緩緩鬆了口氣。
看完舞獅已過晌午,謝紓帶我就近尋了一個酒樓用飯。望城物價高,來了三年我依舊囊中羞澀,下館子還是第一遭,一時沒禁得住誘惑,吃得有些多,謝紓沉默地看了我一眼,剛要喚人加菜,我連忙停杯投箸,道:“不用不用。”
心裡哀嘆一聲,丟人丟到心上人面前,衛躚你真有出息。
我心情低落了一下午,待暮色散盡才驚覺,謝紓居然也就這麼陪我在望城中走了一天。
夜幕中隱約亮起了幾粒星子,他突然道:“今夜月色甚好。”
我仰頭望去,一彎冷月掛在城樓上,清輝脈脈灑下,融化在無邊夜色和他的眼眸中。心尖捲起一絲溫柔,我笑笑說:“今日缺月美,半月之後,元宵那日圓月也美。”
他面色微不可見地僵了一下,隨即道:“時辰不早了。”不遠處已有大人帶着自家孩童放起了煙火,煙火升到半空綻成錦簇花團,帶來一瞬白晝。
謝紓把我送到家門口,我向他道了別,合上門靠在上面想,原來京中傳言他討厭元宵節是真的。
4
傳言中說謝紓討厭兩樣東西,一樣是元宵節,一樣是梅花。
前一樣已得以驗證,後一樣,我在宣帝七年元宵後三日,親眼撞見謝紓塞在袖中。那梅枝生得秀美,不似北方的瘦骨嶙峋中嵌着一點紅,大約是什麼人自南方寄來。
這哪裡是不喜,分明在意得很。
他轉身時,我裝作什麼都沒看見,提着食盒迎上去。食盒裡裝着桂花糕、菱粉糕和杏仁酥,都是我家鄉那邊的小吃。
自和謝紓交好之後,不知是他可憐我食不果腹,還是戶部的人發了善心,欽天監萬年不變的俸祿破天荒地漲了一回。儘管不多,也夠打打牙祭提壺好酒的了。不管原因爲何,我用這筆天降橫財買了些原料,給謝紓做成了糕點,算是投桃報李。
這是我第一回正兒八經地進謝府,亦步亦趨跟在謝紓身後,看他將袖中那枝梅在後院植好,動作極盡溫柔,卻弄得自己額角鼻尖沾了點泥沙。
光風霽月的謝大人少有這樣狼狽的時候,我不覺翹了翹脣角,擡眼望去,園中零零散散植了好幾株梅,南方的梅花在北方不易存活,卻被他養得很好。
不是愛梅人,偏做惜梅事。也不知是誰寄來的梅花,能得他如此重視。
我笑了笑說:“這梅花和我家鄉姑蘇城的梅花看着很像。姑蘇的梅期很長,春日也有花開。”
“姑蘇……”他垂着眼瞼,喃喃道,“江南嗎?”
“是啊,江南春日不僅有梅花,還有梅子酒。”我問他:“謝大人喝過梅子酒嗎?前一年梅子熟了,浸泡在壇中,埋在梅樹下,等其發酵,待來年春梅初綻,酒便釀成了。”
我提梅子酒完全是出自私心,盼他能有點興趣,也能借釀酒之名與他再多一份獨處的機會。可見他面色淡淡,我唯有嚥下後面的話。
故而當六月初,第一撥梅子成熟時,他主動邀我去府上一同釀酒,我震驚到輾轉反側一夜未眠。次日頂着兩個又大又青的眼圈抵達謝府門口,謝紓罕見得面露錯愕之色。
我拍拍臉攢了個笑說無礙,昂首闊步地抱着瓦罐青梅往裡走,企圖表現得精神點,可頭腦到底混沌一片,腳下不慎踏錯,幸而被他從身後扶住,“小心。”
心跳還沒來得及平定,他已經鬆開了手,接過我懷中瓦罐,徑直向前走去。
好歹、好歹讓我道聲謝啊。我惆悵地跟他一道鋤了土,將梅子酒埋進去。正午陽光燦爛,我抹去額際的汗水,想到一事,躊躇着道:“監正大人近日五十大壽,他平時愛讀些詩典孤本,我想着謝大人應有不少收藏,不知可否向大人借兩本,謄抄完再給您送回來。”
謝紓頷首,給我指了書房的方向,讓我自行去取。
我推開書房,有墨香撲面而來,裡面不說插架三萬,藏書量亦足夠驚人。畢竟是書房這種私人之地,旁人不宜多待,我匆匆挑了幾本,就準備離開,經過案几前卻一個踉蹌,碰下了窗臺上的什麼東西。
仔細一看,腳步不由頓住。
那是我繡的荷包,清寒臘梅的圖樣,背面右下角還有一個“躚”字。
荷包表面落上一層灰塵,上面的圖案也完好如新,不像被人觸碰過。
我彎腰拾起,將它放回原處。
其實這荷包的確是繡給謝紓的,安神草也是我見他面上掛着抹憂色,特意加進去的。彼時繡完不知怎麼才能交到他手中,如此那般倒是陰差陽錯殊途同歸。
他大概是隨手放在一側。可沒有扔也沒有焚燬,這便夠了。
就如他雖不喜歡我,但我們同朝爲官,同住在望城之中,時不時能瞧上他一眼。
如此就好。
5
宣帝八年三月初三,謝紓率人馬前往南方賑災一月整還未歸來,我自請去支援。
直到人在江南,我才知曉水勢究竟有多兇急。陸路因有山石滑落被封住,我等不及,花重金僱了船伕帶我走水路過去。一路波濤更迭,我被顛得七葷八素,雨水拍打在臉上也喚不來絲毫清明。
及岸時,我跌跌撞撞地一頭栽在岸邊的礁石上,腦袋被撞得青天白日裡冒了一圈星星。一定是我神志不清,不然怎麼會在此時看見了謝紓,還是一個形色匆忙驚慌失措的謝紓。
冷水中浸透的衣衫明明冰寒刺骨,可在他抱起我的那一刻,灼熱得如同一團火將我圍住,他摟在我後背的手彷彿在顫抖,我強撐着睜開眼睛,也只能迷濛看到他嘴脣張合,除卻“衛躚”二字,其餘都辨不清。
衛躚什麼呢?
我想着,昏迷前還微微咧開了嘴角,頃刻扯得五臟六腑一併痛到淚流滿面。
醒來時是在一張軟榻上,顛簸那麼多日,難得睡了場好覺,我想睜開眼睛,上下眼皮像被黏在一塊,費了好大氣力才睜開。
漆黑一片。
我眨眨眼,再眨眨眼,還是伸手不見五指,“失明”這個詞在我腦中一閃而過,眼淚頓時就下來了,伴隨着壓抑不住的抽咽,有人伸來手絹替我擦了擦臉。
屋子也隨燭火點燃亮起來,謝紓就站在牀邊,什麼失明不過是我在自己嚇自己。我窘迫得不想擡頭看他。
門被人推開,我剛好錯開視線看過去,從屋外進來一雙男女,瞧姿態應當是對夫妻。青年模樣生得和謝紓有幾分相似,那姑娘見謝紓握着一張手絹,“噗嗤”笑出聲來。
令我詫異的是,謝紓臉紅了……
一向清冷孤傲、泰山崩於前都不變色的謝紓,臉紅了。他扭頭飛快地瞥我一眼,我立刻低下頭。
他咳了聲,斂着眉同我介紹:“這是我二哥和二嫂。”
我連連點頭向眼前二人行禮:“二哥好、二嫂好。”說完自己先是一驚,險些咬掉舌頭。謝紓臉色由紅轉黑又轉爲深紅。
我忽然想起什麼,愣愣地盯着眼前這兩個人。
察覺我睜大眼睛,謝紓他二嫂將屋裡兩個謝家人都趕了出去,與我促膝長談了一段七年前的往事。
七年前,太子昏庸,謝紓二哥與幾位朝中重臣欲推二皇子繼承大統,設局令先帝愈發寵信二皇子,太子被逼謀反,發兵渝州。謝紓二哥奉命南下阻擊,卻不得不在這一戰中假死達到和太子“同歸於盡”的目的,二嫂隨後下江南與之會合。
那時謝紓多大?剛過十三歲的年紀,我還在因一個節氣推算不出,被師父追得滿園子逃打,他的肩上就已擔起了整個謝家的重擔。
我又想起御書房外初見,那道瘦削的身影。
一時胸腔酸澀,謝紓二嫂的話將我心神拉回來:“小紓帶你來這,想必是很信任你。”我茫然看着她,她兀自笑道:“他身邊有個人照料就好,省得我和他二哥掛心,每逢正月十五再寄一枝梅花過去惹他心煩。”
正月十五……元宵……梅花。
原來是她。
只是梅花並不會惹謝紓心煩,能讓他心甘情願留在身邊照料的人,也不是我。
我剛從病中脫身,她並未多言,囑咐我好好休養身體後便離開了。我端起一旁的茶盞,抿了一口,從清凌凌的水中看見自己的倒影。我擡手細細撫過眉梢,和謝紓二嫂極爲相似的眉梢。
我於其他方面是不大聰明,但對自己在意的人,總是格外敏銳。我何德何能讓謝紓對我特殊一些,除了這張臉不作他想。
謝紓再來探望我時,我約莫是病糊塗了,主動和他提起了這事。
他擰着眉,道:“你同她長得哪裡像?”我不清楚他語意,不敢作答。他倏爾展眉,“不過有一點倒真同她有點像。”
我看向他,他慢條斯理一字一句道:“一樣麻煩。”
這場傷寒來勢兇猛,據說之前爲了吊着我一條小命,耗費不少名貴藥材。“麻煩”一詞安在我身上一點都不錯。
可這樣會開玩笑的謝紓,我也是第一次見。他眉目疏朗,我卻猜不透他眸中笑意,是因她還是我。
庭中央被月色鋪滿,他一哂:“沉舟側畔千帆過……”
我覺得他是在考我腦袋還好不好使,於是脫口而出:“病樹前頭萬木春。”
他回首看我,目光溫溫,像是對我說話,又像是自言自語:“……竟如今纔想明白。”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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爲了使自己顯得不那麼麻煩一點,打醒來後,我便幫着謝紓探看天象,治理水患。
待水治好,已到了暮春時節。小桃謝後,落英繽紛。
因這裡與姑蘇離得不遠,我準備回故居一趟,看看師父。謝紓派人先回望城稟報消息,自己和我一道來了姑蘇。他解釋說,想來看姑蘇春梅。可如今,早已不是梅開時節了。
我嘴脣嚅動兩下,終究還是將話題轉開:“謝大人,此番回去後,我可能要辭官了。師父他年事已高,還需人照顧。”
我企圖從他面上看出一絲不捨挽留,卻一絲也沒有,他連杯子都握得很穩,只道:“應該的。”
這樣,就只能死心了吧。我笑了笑,怕眼淚掉下,合上眼睛裝作閉目養神。
師父的故居修在姑蘇城郊一處村落內,他一向說自己是大隱隱於鄉間。我推開門,有塵煙滾來,我嗆了一下,衝裡面喊:“師父!”
無人回我,翻遍每處角落,都不見一個高瘦的老叟身影。周圍熟悉的鄉里聞聲過來,看見我說,打我走後師父的身體就不大好,前些日子去了,墓就修在後山。
我向替師父收殮的幾位鄉里道了謝,爬到後山山腰,一座小墳包立在山林間,孤零零的,墳前長滿了雜草。
趕我入京時,他怕就已得了重病,不想讓我知道拖累我,纔將我一腳踹出姑蘇城。傳信來京,也只說一切都好,讓我好好做官,不要回去啃老。
我跪在雜草上,磕了三個響頭。謝紓站在我身後,弓着身子灑了杯清酒。我擦了擦淚,說:“師父,這位是丞相謝大人。”
“謝大人身居高位,爲百姓謀福祉,是個好官。”我扯了下嘴角,“倘若投胎,不要再說大官都是什麼奸邪佞臣了。”
6
回京後,我沒提起辭官的事,謝紓也沒有問過我。
梅花凋盡,梅子酒卻還未動。我和謝紓將酒挖了出來,擺在院中石桌上,又備了兩個酒盅。他不言,我不語,就只你來我往推杯換盞,一罈酒很快見了底。我喝得暈乎乎被送回家,有些後悔沒有借酒裝瘋抱他一回。
後來一切如舊。每次我得了什麼新奇的玩意兒或者做了新式的點心,都想送去謝府。怕去得勤了,引來流言蜚語讓他不快,往往攢一兩個月再一起送去。他不忙的時候,禮尚往來,請我去京中某家新開的飯館嘗菜色。
隨幾位皇子日益長大,朝中權力相互傾軋,卻好像永遠影響不到他。
也對,他本就是中流砥柱,哪派沒落,謝相也屹立不倒。
偶爾從欽天監回家時,會半路遇上他,他棄下馬車步行在我身側,就這麼隔着一臂距離,不遠不近。晚風得閒,拂起他衣袖,吹過我臉頰。我撿些有趣的民間傳聞說給他聽,等到家門前時,依慣例告知他明日的天氣。
小院仍然是那個小院,月落日升,有盞孤燈伴我黃昏。大抵是經書抄多了,我愈發心如止水,也愈發明白,知足常樂,方得永恆。
有時我想,謝紓心上的人遠在天邊,可我念着的人就在身旁,從這點看,我要比他幸運。
過了三年,蔣靈臺娶妻,從院子搬了出去,這小院便剩下我一人。
走前他幾番猶豫,問我:“你是……還在等謝大人麼?”
我搖搖頭,起初是在等他的吧,可等待本身是一件消磨時光的事情,時間一長,我執念也一日一日淡了下去。
人生在世,能握在掌心的東西太少太少,就如我占卜天氣,天象再清晰地顯示晴天,我也不能斷定隔日不會有傾盆大雨。
更何況……虛無縹緲的人心。
又是三年,又是恩科時,當年御花園見到的小公主已長成聘婷少女,榜下捉婿,點了金科狀元做駙馬。
提到狀元,我便想到謝紓。
我十四歲那年初至望城,正逢十六歲的謝紓高中榜首騎白馬遊街而過,耳邊有人說:“快看,狀元郎是謝家的謝紓公子。”我從衆人中望去,他堪堪投來一瞥。一眼驚鴻。
這纔是我們的初遇。
三年後我去了欽天監,他從翰林院出來,做了丞相。身份更加高不可攀,但總算能再讓我遙遙望見他一面了。
一面十年。江湖夜雨十年燈。
宣帝十六年清明前,我告假回姑蘇。師父駕鶴西歸八年整,昔日承歡膝下時,我覺得他苛待我,什麼活都讓我做,年紀大了,倒常常憶起他的好。我想再去陪陪他。
這一去除了准假的監正無人知曉。謝紓近來政務繁忙,我們已有數日未曾碰面,若因此去尋他一趟,不免有些刻意,統共來回不過半月工夫,何苦勞煩他掛心。
一路山長水闊,回望城正是惜春之時。我帶了姑蘇的特產,準備回府擱下行囊就送到謝府去,未料一回京即聽聞他要娶妻的消息。
連新娘都沒打聽出自哪戶人家,就急火焚心一個衝動殺去搶親,我看見大紅喜服的謝紓,目似點漆地望着我,我張了張口,話未說出,便有利刃穿胸而過。
下一刻,汗水砸下,夢醒了。
我正趴在石桌上,額角冷汗涔涔,對面的謝紓站起身。
盧生原當自己已兒孫滿堂,榮華一生,誰知米飯都沒煮熟。我這一夢,反而恐其成真。
心頭滾過思緒萬千,我想叫住謝紓,縱使要被他拒絕,也要親口告訴他,我喜歡他已經很久很久。
他卻先叫了我:“衛躚。”
“去姑蘇時,我其實在想,待你辭官,領着師父一同來望城,就住在謝府內,不必再辛苦操勞。”
我怔怔擡起頭,見他身後梨花鋪了一地,清風盈面,他拂去眉心花盞,一勾脣角,語氣鄭重:“保家衛國,起舞翩躚。不妨——再冠以‘謝庭蘭玉’。”
淚盈於睫,我不敢置信地望着他一步步走上前,一手握着那寒梅荷包,拇指按在“躚”字一側,我用暗紋繡的“紓”字上,一手輕輕挽起我一縷髮絲。
丞相年過二十未娶妻,我用一個荷包,給自己撩來完美姻緣
“勞你等我這麼久。”