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我與師父面對面。
只不過,師父坐着我跪着,師父談天我看地。
師父問:“弦兒可是全忘乾淨了?”
我跪了好一陣,腿都痠麻了,忍不住悄悄擡頭看了一眼師父,卻不料師父正低着眼簾看我。嚇得我噯,趕緊低下頭來,囁喏道:“徒兒不敢。”
“那弦兒還記得些什麼?”
我料想,如今我做了這番醜事,師父已是臉上無光,自然是萬萬不想讓人知道的。我也萬萬不想被師父發怒給一掌劈折了,在心裡權衡了下,遂道:“師父莫要擔心,徒兒正打算全忘乾淨了,真的什麼都不知道也什麼都沒看到。”
師父聲音突然變得陰沉下來,重複念道:“正打算忘乾淨了?那昨夜還記得多少?”
我身體一抖,隨即瑟瑟發抖。我當然記得,我記得偷喝了大師兄的酒,後來就躺在桃林裡睡着了,一覺醒來就這副樣子了。眼下師父好恐怖,莫不是想要在這裡劈折了我?
我帶着哭腔乞求師父:“師父您放寬了心,我是真的真的不會再記得!徒兒自知罪孽深重,師父想如何責罰都行!”
想想,整整七萬年來,我在崑崙山與衆師兄切磋互掐時雖蠻橫霸道了些,但在師父面前卻一直是乖順得很,偶爾犯些錯也都是一些小錯,師父得過且過就不跟我計較了。可眼下,我竟胡亂壓了師父一夜,如此大逆不道的事情居然讓我給做了,真真是跳幾次東海西海都洗不淨我的冤孽啊。
我也覺得十分委屈,昨夜壓着師父還什麼感覺都沒有,死不瞑目……恨就恨在大師兄那兩壇酒上。
我眨眼擠出一滴眼淚來,悽零地瞟了瞟師父一身上下鬆散凌亂的衣裳,噯喂,嬌豔豔的慘遭蹂躪的海棠喂。
師父長長吐了口氣,卻挑挑眉忽然變換了語氣,戲謔道:“弦兒那眼淚擠得可辛苦?”
我愣了愣,擡手拭了拭眼角,道:“師父,徒兒是到了傷心處。”其實是有點辛苦來着眼下我心裡只顧着哆嗦,哪還有心情哭啊。
“傷心處?”
我抹了一把鼻涕,道:“師父,徒兒以下犯上欺辱師父死不足惜,只是徒兒伴了師父七萬餘年,此間師徒情深非一言兩語能夠道清。一直以來師父待我恩重如山,我能有今天也全靠師父的恩德兼施。徒兒是師父撿來的,徒兒沒有父君母上,一直跟着師父,早已將師父當做徒兒的再生父母了,若師父將徒兒一掌給拍沒了,徒兒沒有怨念,唯獨只怕捨不得師父,捨不得啊!”
大抵是我太入戲了,話都說到了這份兒上,我自己都覺得有些悲從中來的意味。怎知眼眶就真的潤了。
師父頓了頓,聲音柔軟了些許,道:“弦兒起來吧。”
我喉裡酸酸的,置氣道:“師父若不原諒徒兒,徒兒就跪在這裡不起來了。”
哪知師父不發一語,直接上前,一手撂住我的胳膊,一下就將我給拉起來了。那氣勢,卻是容不得我有絲毫抗拒。
我愣愣地擡頭望他。
他清晰的輪廓揹着晨光,眉眼柔潤中透着堅毅,鼻樑和薄脣如雕刻一般鑲嵌在臉上。幾絲被吹亂的頭髮在身後揚起,像是沾染了晶瑩的晨露一般,有些晃眼。
師父伸手擦去了我眼角的淚痕,抿着脣半晌,道:“弦兒莫要真的哭。”
(二)
師父從未離我如此近過。
我一時慌亂無措,竟伸手推了他。
師父離了我幾步,眉頭微皺。看得我差點就想將自個那雙賤手給宰了。
我驚慌道:“師、師父,徒兒、徒兒惶恐得很。”
師父愣了下,隨即輕笑:“還是昨夜醉了的模樣可愛些。”
我沒頭沒腦地問了一句:“莫不是師父覺得被徒兒壓着很爽?”
……近來我委實十分不會說話。
師父一怔,隨即眉眼舒展開來。他只無可奈何地嘆了一句:“酒醒了,卻不記得癡醉時的光景,全忘了。”
我不太明白師父他老人家的意思,可能是話裡玄機太深,不是我這個小徒弟能揣測得到的。
只是將將要離開桃林時,師父叫住了我。
他道:“弦兒一直叫我師父師父的,怕是連師父的真名都忘記了吧。”
我擡頭,恰好見到師父眼裡的流光一閃而過。
不知道爲何師父突然這麼說,但一聽到心裡卻有一瞬莫名的窒息感和疼痛感。我努力將那股酸澀的怪異感平復了下去,道:“師父名諱,徒兒怎敢忘記。”
師父站在了我面前,輕聲道:“那弦兒再喚一聲。”他緩緩伸手,往我臉上靠來。
我不知道師父氣息通過的鼻間盤繞進我心間時我是什麼樣的感覺,只恍惚聽見像城牆一樣的東西緩緩剝落,像繁花一樣的東西灼灼綻開。
結果師父還未碰上我臉的時候,我就逃了。
師父如此動作,我如此反應,自己都覺得詭異極了,一時老臉火辣辣地燒。
我尋得路飛奔回去,連頭也不敢回一下。身後的是我師父,可他疼愛徒弟卻不是我腦子裡想的那樣個疼法,我總覺得這樣下去十分不妥。
好不容易我一鼓作氣出了桃林,現身腳將將落地時,不由得深深吸了口氣。
這時身後忽然響起一個聲音:“小師妹,這一大早的怎麼如此會煞風景?”
我那深呼吸的一口氣,頓時鬱結在心頭,四處岔了去。
(三)
我轉過頭來,卻發現自己不巧停在了沛衣師兄的住處。
眼下,沛衣師兄正一身素身白衣,坐在樹下的石桌旁。他手裡拿着一本書,看起來勉強算個清高公子哥。
可他臉卻是面向我,那眼神百轉千回間,毒辣辣的。
身爲神仙,向來我脾氣甚好。即使此刻師兄對我惡語相向,我也定會彬彬有禮的。
我淡淡笑着,走上前去,同沛衣師兄打招呼:“唷,沛衣糞球,大清早的你不睡覺還會看書吶,你看的是啥玩意兒哪?”
沛衣師兄臉色極不好看。他緊緊抿着脣,估計是怕嘴裡咬牙切齒時被我看到,失了風度。
我看見沛衣師兄捻着書的手指關節青白交加,書也皺了。見師兄不心疼我卻有些心疼了,忙從他手裡將書拿過來。
他有些不樂意,死死捏着書。怎奈,我這個做師妹的有的是力氣,待我拿過書時,書更皺了。
跟沛衣師兄的麪皮一樣皺。
我不滿道:“師兄何苦爲難了一本書。”
沛衣師兄聞言胸腔跌宕起伏了一下,道:“小師妹若是閒得慌,不妨勤加修煉,爭取早日升爲上神,也不用苦等七十萬年之久。”
這廝,專挑我的痛處捏。
我手裡使了些力,將他的書頁用力翻得啪啪作響。待看到他臉色都變了時方纔心裡出了一口惡氣。
沛衣師兄是我們這十二個師兄妹中最愛讀書的,也是最有學問的。我深知,若他不是遇上我這個小師妹,是絕對不會虐待一本書也絕對不會任由別人虐待一本書的。
偏偏,我也喜歡專挑人痛處捏。
我將書合起來,看着沛衣師兄土灰色的臉,笑道:“師兄這書看得好生輕鬆啊。這書光滑得很,白花花的一個字都沒有,想必撂誰手裡都看得順暢。”原來他也喜歡裝正經,這破玩意兒誰不會看。
沛衣師兄十分不善地擡手奪過書,斜着眼珠睨我不屑道:“小師妹有眼無珠,不識元虛宮無極仙君的無字天書,這不怪你。”
敢情這是無字天書?我倒是略有聽過。聽說天上那無極仙君是個頑固老頭兒,但道法卻高深得很。奈何他幾千年纔在元虛宮開一次法會論道,能在法會上得到無極老頭的無字天書的是少之又少。
一時我盯着師兄手上那本白花花的書,納悶沛衣那廝什麼時候弄到這本無字天書的?難不成這些天趁我不在時他去聽了法會?
頓時我有些眼紅了。雖說那樣白淨的書拿來是沒啥看頭,但起碼往邊上一擺就覺得忒有面子。
(四)
我衝沛衣師兄努努嘴,問道:“你看得懂麼?”說着我捏訣從懷裡摸出一個小話本來,擺在桌上。
沛衣師兄瞟了一眼小話本,嘴角挑起,滿臉嘲諷道:“小師妹莫不是也想一起鑽研學問?”
我將小話本遞上去,道:“與你換無字天書。”
這話本可好看着,與其他的與衆不同,當初我看的時候自個都摸索了好一陣才理出個頭來。裡面的學問委實是深奧得很。
沛衣師兄挑挑眉,伸出乾淨修長的手指將我的小話本拈起來,頗有些嫌惡的意味。但他還是很有修養地將書翻開了。
結果不到片刻,沛衣師兄的臉就黑了。
他顫抖着手一把合上小話本拍在石桌上,怒瞪着我道:“小師妹,你這是什麼意思?”
“什麼意思?”我疑惑地拿回小話本來跟着翻了一翻,確定就是我現在鑽研了很久的那一本,莫不是沛衣師兄覺得太深奧了沒看懂?遂我看着沛衣師兄,道:“師兄,雖說這學問是深晦了些,但起碼也算圖文並茂,難道這還看不懂?”
我指着一副畫得算是細緻的男女圖湊上前去,讓沛衣師兄看,又道:“你看,畫得多清楚!”
哪知沛衣師兄臉一紅,身體一顫,罵道:“荒唐!”
“師兄一時不懂也沒關係,旁邊還附有文字呢。”我拿起小話本,看着圖邊的一段文字便唸了出來,“今日中秋。李公子與趙姑娘終於守得雲開見月明,雙雙花前月下把酒言歡。怎知薄酒醉人,不消片刻趙姑娘就已經雙頰酡紅。嬌·喘吁吁之間,李公子打橫抱起趙姑娘進了屋去。”
“良夜漫漫,春宵卻苦短。李公子一層層褪去趙姑娘的衣裳,露出她那迷人的身子,頓時李公子如飢渴地豺狼一般,猴急地撕下自己的衣裳,覆上牀上的人兒去……”
“這閨房之事,乃天地陰陽之調和,男女雙修亦是需毫無間隙方能嚐盡雲雨滋味……”
我還沒念完,沛衣師兄忽然驚吼了一聲:“夠了!”
我擡眼看去,見他臉色鐵青。怎麼才一小段就夠了,我卻是看了一整本方纔有些頓悟的。
遂我由心地誇讚沛衣師兄道:“想不到師兄當真是悟性極高。”
沛衣師兄聞言用他那雙銳利無比的清冷眸子狠狠剜了我一眼,凶神惡煞得很。他難得謙虛道:“怎及得上小師妹道行高深。”
師兄真是太謙虛了。我頓了頓眼巴巴看着沛衣師兄,道:“小師妹想拿這個與師兄換無字天書。”
“這無字天書膚淺得很,怕是及不上小師妹手裡的東西。我看小師妹還是自個留着好好琢磨,日後必能成就一番作爲。”
一席話沛衣師兄說得十分順暢,隨即就越過我往自己屋裡去了。
師兄何曾如此沒禮數過,唯獨每次都喜歡擺臉色給我瞧。我也不跟他一般見識,遂在他身後應了聲:“好說好說,無字天書什麼的確實是膚淺得很。”
“砰”地一聲,沛衣師兄的房門關上了。聲音比平時響亮了許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