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一)
街上人來人往,凡人皆若有若無地向我與師父意味很不分明的目光。姑娘小姐們路過時,會看着師父滿面含春地低笑着竊竊私語一番,然後再十分鄙夷地瞥了我幾眼,飄然離去。特別的趾高氣昂。
這些女子噯……一點都不知道矜持。師父來凡間並未化裝,真是白白便宜了這幫難以自持的凡人。我不過往師父身邊擋了擋,她們就似跟我結了深仇大怨一般,對我又妒又恨的。
罷了,我不跟這些凡夫俗子置閒氣。我只是往師父身邊又靠近了些,對看師父的凡人女子抱以大度溫和的一笑。
像我如此有氣量又懂分寸的神仙,已經很難找了。
可凡人女子不領本神仙的情,個個扭着小水腰絞着小手帕不甘不願地走開了。
只聽師父彎着眉眼,輕輕淺淺道:“弦兒這兩日捉鬼可有效果?”
我頓時六神無主。這……該讓我從何說起好。一言難盡啊!
我緩了緩心神,有意避開這個十分心傷的問題,道:“師父你怎麼來了?”
師父挑了挑脣,道:“爲師忙完無涯境的事情,回時順道想看看弦兒鬼捉得如何了。”
我十分汗顏。師父三兩句話離不開鬼。不是都說了麼,無涯境與這凡間,一個仙境一個界下,哪裡順道了?
捉鬼的事情……可以慢慢談。但縛魂索的事情……
我心下思量了一番,道:“師父,這還得讓徒兒細細道來。”
師父半低着眼簾沉吟了下,道:“弦兒。”
“徒兒在。”
師父忽然湊上身來,嘴角噙着一抹淺笑,道:“弦兒一聲師父一聲徒兒的,看在旁人眼裡,也不怕將爲師給叫老了麼。”
“啊?”師父一近,我便聞得到他身上淡淡的桃花香。我不知爲何心裡突突跳,忙後退了兩步。
大抵是隔師父太近,怕唐突了師父。
不過師父自然是師父,我不叫師父那該叫什麼?師父他自己也左一聲爲師右一聲爲師的,也不嫌自己把自己說老了?況且……都活了不知多少萬年了,他還不夠老麼。
我不想拂了師父的意,但我又確實不知除了叫他師父還能叫別的什麼。
待我苦苦思索時,師父直起身,兩指揉了揉太陽穴,嘆氣道:“罷了罷了,只是爲師與弦兒同在人間,以師徒相稱怕引起不便。弦兒想怎麼稱呼還是怎麼稱呼吧。”
師父這麼說,十分有道理。在凡人眼裡,怕是很難見到如此年輕有爲的師父,還收了我這麼大個徒弟,定是要費心思揣摩一番,但若是往壞處想就不好了。在人間委實是應該改改對師父的稱呼。
那該叫師父什麼好呢?大哥?官人?相公……
不行!我連連甩頭,先不說這些凡人的稱呼配不配得上師父,單單是這輩分都差了好遠去了。
師父收我養我,理應與我父君是同輩的,怎能大哥官人地叫。
但既然與我父君同輩的話……我思緒一轉,擡頭鄭重地看着師父,在他期盼的神情中,悠揚地道了聲:“爹~~~”
師父臉色黑了幾許,身體晃了晃。
我嚇了一跳,趕緊伸手扶住了師父,有些心急地問:“爹~你如何了,是太累了麼。”
師父單手扶着額頭,語氣十分頹然道:“弦兒,還是叫我師父吧。爲師有些乏了,關於捉鬼的事情,弦兒先帶爲師尋個地方,再詳細說罷。”
師父還是忘不了捉鬼……我不敢怠慢,道:“是,師父。”
(二)
我與師父一起進了家客棧。
這客棧外表看起來雖不華麗,但裡面卻樸素雅緻得很。能讓我與師父兩位神仙在這裡歇息,這客棧沾染了仙氣,日後定是財源滾滾客源滾滾。
客棧老闆十分熱情,招呼我與師父道:“兩位客官,請問需要點什麼呢?”
這種事情,何須讓師父動口吩咐。我快步走向櫃檯,往桌上放了兩錠金燦燦的金子,道:“掌櫃的,先給我們上點吃的,來一壺清酒幾碟桃花糕吧。”來了兩次人間,這人間的買賣我自然已經熟悉透了。
老闆笑得眼睛都眯成條縫了,連連道:“好嘞好嘞!”他越發歡情讓我覺得越發有面子,畢竟是我這個做徒弟的請師父,無論如何都要大手筆。
但師父是上神,尊貴無比,我不能讓師父因俗物沾了凡間俗氣。我走到一張桌前,將桌子擦了一遍又一遍,方纔叫師父過來,道:“師父,你先坐着歇會兒,待食些吃食之後再上樓休息吧。”
師父一點兒也不擺神仙架子,落落大方地坐了下來。桃花糕和酒很快便上了來。
師父沒用筷子,而是伸出手指拈了一塊桃花糕,放在嘴邊咬了兩口,姿勢優雅得很。整個吃飯的地方里的凡人都嚥了咽口水,愣愣地盯着他。彷彿他吃的是山珍海味一般。
連同老闆也對師父側目,讓我十分頭疼。師父在仙界時容貌已是被大大小小的仙神們驚歎不已,如今未換裝容便隨隨便便來到人間,不引起一番大騷亂那是沒天理的。
師父知道變了我的樣貌,怎的就不知道變變自己的?噯,活生生讓凡人給佔去了便宜。
我又鬱結地走到櫃檯老闆那裡,敲了敲櫃面,喚回了老闆的魂兒,細聲吩咐老闆道:“掌櫃的,給我們備兩間上房,一間上房裡面的牀榻被褥、茶具器皿還有其他簾帳、浴盆,統統換成嶄新的,皆要用上好的料子,清楚了嗎?”
老闆不住地點頭,道:“現在就按客官說的做。”他招來兩個夥計,風風火火地上樓去佈置了。
我走回師父的桌前,坐下,見師父已經吃了兩三塊桃花糕。
師父擦了擦手,看起來心情比先前順暢了許多,睨着我道:“弦兒來人間可是喜歡吃這個?”
我問:“師父覺得這桃花糕怎麼樣,好吃麼?”
師父兀自給自己斟了一杯酒,道:“比想象的要好。”
能讓師父如是說,說明桃花糕委實很不錯了。我一時歡喜不已,食慾大開,遂將所有的桃花糕給吃了個精光。
(三)
用完吃食後,老闆親自將我與師父引上二樓,進了一間房。
推門而入,裡面乾淨雅緻,佈置一看就是將將才換過的,讓人頓覺心曠神怡。我對這老闆的辦事效果十分滿意,品味也不差。
老闆很會察言觀色,笑眯眯道:“另一間上房就在隔壁,二位客官若有其他需要,儘管吩咐小店便是。”說罷他便屁顛顛地下樓了。
師父走到牀榻邊,和衣躺在榻上,些微揚起嘴角道:“弦兒有心了。”
我道了聲:“這些都是徒兒該做的。”
師父不再言語,闔着雙目,細長的眼梢合成了流線,投下一片剪影。只是,我忽然發現師父的臉色蒼白了些,遠遠看過去有幾分透明。
大抵是無涯境的那東皇鐘有些不好對付吧。我心下一陣揪緊。怪我粗心大意,早些在外頭怎麼沒察覺。
我輕聲問道:“師父,無涯境可還順利麼,你……有沒有被傷到?”
師父沒有回答我,應該是睡着了。
我便輕手輕腳地移出房間,想從外面小心翼翼地關上房門,讓師父好生歇息。師父在無涯境穩固東皇鍾定是十分辛苦,先前的祥光想必就是自無涯境傳出,那麼強大的力量,能驅散人間的妖佞之氣,不知得需花多少仙力。
這麼想着,胸口像是有什麼東西溢了出來,流遍四肢百骸,陣陣酥痛。
我門還未完全關上,師父忽然在裡面道了聲:“弦兒。”
遂我趕緊又開門,快步進去到師父榻前,焦急又擔憂地道:“師父,弦兒在呢,你哪裡不舒服,受傷了對不對?”
師父一愣,隨即睜開眼坐起身來,斜靠在榻上,看着我,半晌才笑道:“弦兒紅鼻子了。”他伸手往我額心一點,我變回了在崑崙山時的裝束。
我都擔心死了師父居然還笑得出來,遂委屈道:“師父莫要再逗弄徒兒。”
師父斜了斜眼珠子,笑得愈加燦爛,道:“弦兒放心,爲師沒事,無涯境也安穩得很。只是將將爲師有些乏,現在已經好了。”
“真的嗎?”我狐疑地看了看師父,發現他臉色確實緩了不少,這才稍稍放下心來,道:“那師父既然沒事,徒兒就先去隔壁了,有什麼事師父再叫我。“
師父悠悠道:“既然爲師沒事,弦兒又閒着,不妨先與爲師細細說說,昨日都發生了何事?可是抓到那惡鬼了?”
我忽然有些後悔,不該一聽到師父喚我就貿貿然跑進來的。
我正思量着該如何開口,惡鬼沒找到,險些被妖怪給吃了,最後還被一隻狐狸誆騙去了師父的縛魂索……我實在是開不下去這個口。
只聽師父又道:“昨夜弦兒是不是遇上危險了?”
“啊?”我擡頭對上師父那雙細長的眼,他眼裡全是一片深邃得不見底的神色。我心裡一陣慌張,忙垂頭,問:“師父如何知道的?”
“弦兒可有受傷?”
我道:“昨夜碰上一隻失了心智的小妖,但徒兒已經將它降伏了,不曾有大的損傷。”若是我告訴師父,我打不過貓妖,降伏不了小小妖怪,會被他嘲笑麼。我還是決定沒告訴師父真話。
師父聽後卻笑了,笑得我十分心虛。他問:“哦?弦兒如何降伏的妖怪?”
聽他那語氣,師父……師父他壓根兒就不信我能降伏得了妖怪!
(四)
我鼓起十二分的勇氣,道:“一隻小妖怪而已,徒兒僅僅是施了幾個仙法它便招架不得了。”
師父聽後嘖嘖點頭,道:“我的弦兒竟如此厲害。”
我老臉一陣火辣辣的滾燙。我話都說到這個份兒上了,師父不僅不信,還明裡暗裡地挖苦我。他明明知道我鬥不過小妖怪,我還厲害個毛啊!
只是沒想到,無涯境與這裡相隔何止十萬八千里,師父爲何會知道?
我又問:“那師父究竟是如何知道的?”
師父臉色頓了頓,正了聲色,道:“昨夜弦兒身上的仙氣很是不穩。”
“徒兒仙氣不穩師父如何知道?”
師父揉了揉眉心,道:“弦兒,爲師又有些乏了。”
……師父這乏得還真是時候。我只得作罷沒問下去,道:“那師父好生歇息,徒兒就在隔壁。”
師父噙着明晃晃的笑,道:“弦兒也去歇息一會兒罷。”
我將將走出房門,身後師父又道:“至於那縛魂索……”
我心猛抽,回過身來大叫:“師父~~~”完了,師父這是要問我拿回縛魂索了。
“嗯?”
我眼巴巴問:“師父能否再將縛魂索借徒兒些日子?”
師父挑挑眉頭,道:“有爲師在,就算是捉惡鬼也用不着那東西了,弦兒何故還要留着?”
師父這是要與我一同捉惡鬼?!我忙驚悚道:“不用麻煩師父了!縛魂索十分好用,捉惡鬼夠了!”
讓三界司戰神君下界捉一隻鬼,這要是傳出去了還不得笑掉其他仙家的仙牙?成何體統!
師父悠閒地躺下身去,閉上眼,道:“縛魂索弦兒想留着便留着,待捉到惡鬼之後早些隨爲師一同回崑崙山去。”他顯然沒理會我這個徒弟的一片良苦用心。
我與師父打商量道:“要不師父先行回去崑崙山吧,徒兒完成了職責就回來。”
“那弦兒先將縛魂索還與爲師。”
“……”我覺得十分憂鬱,師父這是要與我耍無賴麼。