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那個漢家小子告訴他的屬下對敵人要仁慈,勸大夥放下刀箭,和仇人做朋友。這樣的懦夫,憑什麼要我部族勇士……”空蕩蕩的大帳裡,蘇啜附離的聲音往來縈繞。
各部長老們靜默無言,所有人心裡都明白蘇啜附離的話未必屬實。無論那個漢家小子因何而來,他半年來在蘇啜部的所作所爲卻與“懦弱”二字扯不上半點關係。但爲了一個異族小子去得罪西爾族長的弟弟,這個頭實在沒必要出。況且,除了犧牲掉那個漢家小子外,眼下諸霫聯軍根本沒有第二條路可供選擇。
聯姻的好處是顯而易見的,有了突厥人這個大靠山,西爾族長可以名正言順地從執失拔大埃斤手中接過祖先留下的王冠,重新將所有白天鵝的子孫整合成一隊。周圍數不清的小部族,將一個個陸續臣服在霫人的馬蹄下。大漠東部,弱洛水到慄末水(松花江)之間千里草原上將無人再敢於霫族爭雄,重現祖先輝煌的時刻指日可待。
比聯姻的好處更顯而易見的是拒絕阿史那家族的善意後那可怕的結果。一個擁有數百萬人口,二十萬狼騎的部族絕不是隻有幾千人馬的諸霫聯軍所能抗衡的。即便聖狼的力量再強大,徐賢者的智慧再深,狼騎到來之時,就是草原被血染紅之日。即便突厥人不因爲蘇啜部的拒婚而發兵征討,只要阿史那家族旗幟鮮明地對執史拔大埃斤表示支持,那些處在觀望狀態的小部族,肯定立刻投身到執失拔帳下。留給蘇啜部的,依舊是一場滅頂之災。
退一萬步來考慮,即便阿史那家族大度到將拒婚之辱一笑了之,有阿思藍家和卻禺家的婚約在,強者爲尊的草原上,西爾族長的位置將放於何處?
大夥根本不需要選擇,在突厥使者提出由啓民可汗的侄兒阿史那骨託魯和蘇啜部聯姻這個建議時,結局就早已寫定。阿史那家族背後有一個國家,而附離大人除了他自己外,什麼都沒有。
“那個漢家小子試圖教狼吃草,表面上的善良和虛僞已經迷惑了很多牧人……”蘇啜附離大聲歷數着李旭的“罪狀”,爲部落的最後決斷尋找理由。從長老們的表情上,他知道自己贏定了。白天鵝王冠是屬於蘇啜部的,無論哪個外來人威脅到自己,都要在其苗頭尚未露出前將其徹底剷除。
突然,蘇啜附離的話塞在了嗓子眼兒。他看見站在門口的兩個侍衛被人撞倒在地上。緊接着,他看見一頭憤怒的豹子緩緩向自己逼來。
“蘇啜附離大人,如果你想巴結阿史那家族,請不要侮辱我,也不要侮辱你自己!”李旭手按着刀柄,一步步走到了大帳中央。幾個負責大帳安全的部族武士試圖衝過來攔阻,被他的目光一逼,帶着些愧意停住了腳步。
“附離,你要幹什麼?”蘇啜部的長老們大叫道。按照附離目前的身份,他絕對有權力參與部族的決議。但聖狼侍衛大人天性懶散,很少到中央大帳來,所以長老們議事時也習慣不忽視他的存在。
今天,沒有人請,他卻突然來了。一進來,身上就充滿了殺氣,彷彿在座所有人都是他的仇人,彷彿隨時準備拔出刀來血洗大帳。
李旭冷笑着,憤怒的目光在長老們臉上一一掃過。在進入大帳之前,他心中還充滿了自卑與自憐的話,此刻,所有自卑與自憐早已被桀驁所取代。他看清楚了隱藏和善背後的虛僞,看清楚了需要他一個“懦夫”爲之奮戰的部族。每個目光與他相遇的人都不由自主地將頭偏了開去。是白天鵝的子孫辜負了自己的朋友,無論背叛的理由多充分,大夥都無法理直氣壯地面對聖狼侍衛的眼睛。
“按草原規矩,如果一個人受了侮辱,可以用造謠者的血來爲自己雪恥。蘇啜附離大人,一柱香時間後,我在帳外空地上領教您的箭術!”李旭收回自己的目光,穩穩地站在大帳的中央說道。
他的聲音不高,卻字字清晰無比。學了近一年突厥話,每個詞彙他都能用得恰如其分。狼羣之中沒有那麼多法律,相互之間所有爭執都可以用牙齒來解決。如果今天蘇啜附離不接受他的挑戰,從此之後將永遠無法在部落中立足。
大帳內登時亂成了一團,誰也沒想到平素善良老實到有些迂腐的附離居然採用如此極端的方式來解決爭端。有人驚詫,有人呵斥,還有人在心裡暗暗爲李旭魯莽的行爲暗自搖頭。蘇啜附離是部落中有名的勇士,無論是平時打獵還是兩軍交鋒,他從沒遇到過敵手。
大夥正慌亂間,耳邊又響起了李旭異常平靜地聲音:“附離大人地位尊崇,不至於找別人替自己來接受一個漢家小子的挑戰吧!”
漢家小子四個字,李旭咬得很重,還故意帶上了蘇啜附離說話時那輕蔑的語調。
“你”蘇啜附離被李旭身上的殺氣逼得心裡發慌,本來想毫不猶豫地將挑戰答應下來,不知怎地,話到嘴邊突然變成了另一種說辭:“你是族中晚輩,按規矩不能挑戰長者!”
“你們,在座每個人,今天曾經把我當作是自己的族人麼?”李旭聽見自己的聲音在帳篷裡迴盪,剎那間,他感到自己的頭腦分外清醒。
凌厲的目光再度在每位長老的臉上掃過,依舊沒有人敢擡頭和他對視。我是個漢家小子,他們根本沒把我當作自家人。李旭的臉上慢慢浮現了幾絲冷笑,微笑着,他向所有人說道:“我不是蘇啜部的戰士,挑戰族長之弟不算不尊重長者。此後,我也不會在留在此地,明天早上,我會在日出之後離開!”
“那聖狼怎麼辦?”
“你把聖狼如何安排?”亂哄哄的追問脫口而出。問完了,說話的人才猛然意識到自己問得愚蠢,嘴巴里像被卡了個雞蛋般,張得開,閉不攏。
“西爾族長,你會允許我帶着甘羅離開麼?”李旭沒有回答衆人的話,將目光轉向高坐在鐵椅子之上,一直沒有說話的蘇啜西爾。明澈的目光凜冽如電,代表着族長權威,曾經高不可攀的鐵椅子在他眼中瞬間矮了下去。。
半年多來,只要在部落營地內,甘羅就跟陶闊脫絲形影不離。而方纔陶闊脫絲奔出帳篷時,身邊卻不見了甘羅的身影。
蘇啜部早已做好了最壞準備,李旭知道,今天無論自己做什麼,甘羅都無法跟自己走。聖狼只有一個,而聖狼侍衛卻可以經常換。
狼對自己的種羣愛護有加,對族羣外的生物卻從不吝嗇露出自己的牙齒。
局勢的發展已經完全脫離了西爾的控制,這決不是他希望見到的結果。他還有一個最小的女兒叫雅倫,只需要再等三年時間就可以選擇別人的帳篷。和部族中所有懷春少女一樣,雅倫提起聖狼侍衛時滿臉崇拜。
只需要三年,而附離今年只有十五歲。這是一個多麼完美的安排,沒想到居然突然卡在了半路上。在李旭刀一樣的目光中,西爾族長緩緩地站起了身,臉色像作賊被人抓住了手腕般,紅得幾乎滴出血來。張開嘴巴,他聽見一個不似自己的聲音在喃喃地解釋道:“我,我也是不得已。雅倫,雅倫只有十歲。娥茹,娥茹已經不是,不是完美的寶玉。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萬一惹怒了他們,部族,部族……!”
“西爾族長,這個理由是你自己想到的麼?”李旭感覺到自己像剛纔月牙湖中爬出來,全身的血液都已經凝結。冷冷的秋風從窗口吹進,吹散他眼前所有迷霧。
這不是西爾自己想出來的辦法,霫人的頭腦和突厥的詞彙裡,根本沒有‘完壁之身’這個概念。‘阿史那家族世代與中原通婚,風俗和漢人一樣’這句話,也不應該出自西爾族長之口。整個蘇啜部,除了徐大眼之外如果還有另一個人對阿史那家族的歷史和習慣如此清楚,這個人的身份已經用不着去猜。
只有她,才如此迫切地需要突厥人的力量。二十多年過去了,在她心內,對大隋的仇恨她一點兒都沒減少。
“我,當然是我。我是一族之長,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蘇啜西爾大聲吼道,唯恐有人聽不見他的回答。他感覺到了自己的憤怒,但滿腔的怒火在附離明澈的目光前,卻如遇到了雪山一樣快速崩潰。
是蘇啜部對不起附離,舍脫部的沙哥長老輕輕搖頭。但是,他不打算站起來說一句公道話。西爾族長的回答有道理,大夥不能拿族人的安危做賭注。所謂公平,本來就是有限度的。此事過去後,各部願意奉獻最美麗的少女給附離作爲補償。但是現在,陶闊脫絲必須履行族長女兒的責任。這份責任與她與生俱來,無法逃避。
蘇啜附離感覺到了哥哥的內心的尷尬,挺直身體,擋在了李旭和西爾族長的中間。儘管內心深處依然負疚,儘管面對附離的目光依然感到了巨大的威壓,他卻義無反顧地展示了自己的勇氣。
“我接受你的挑戰,一柱香後,讓長生天見證你的勇敢!”蘇啜附離冷冷地回答,說完,轉身走出了帳篷。
“打擾族長大人和諸位長老!”李旭雙拳前抱,躬身向四下行了一個漢禮。“請諸位記住,你們身上流的是白天鵝的血,不是跟在狼羣身後揀碎骨頭的烏鴉!”
說罷,他亦轉身走出了大帳。長老們如何決定,他無法干涉。但無論最終決定的結果如何,他都會做一件自己想做的事情。李旭突然想起了銅匠師父,二十多年守着一個承諾,他真的無怨無悔麼?他所守候的人,真的值得他爲之付出那麼多麼?
將兩匹馬拉開三百步的距離,額託長老奮力甩響了手中的皮鞭。這個解決辦法也不錯,漢家小子如果輸了,蘇啜部再也不必揹負什麼。十五歲的初生牛犢挑戰一頭成年公狼,勝負的結局幾乎沒有懸念。
蘇啜附離用力一夾馬肚子,向不遠處那個侮辱自己的野小子衝去。整個部落裡,除了阿思藍,沒有人可能勝過自己手中的彎弓。他調整着馬速,儘量讓身體與戰馬起伏的節奏協調,二百五十步,二百步,一百五十步,蘇啜附離取弓,搭箭,看到了勝利在向自己微笑。
角弓傳來溫潤的感覺讓李旭心裡一片空明,被欺騙被愚弄後的憤怒,被辜負被出賣後的絕望,全部被那一瞬間的沉靜所消融。他沒有策動戰馬,急奔而射不是他的強項。他需要靜靜地等,等屬於自己的機會送上門來。
“那漢家小子沒動!”蘇啜附離楞了一下,旋即心裡涌起一陣輕鬆。一百步左右射靜靶,從十七歲以後他就沒有失過準頭。“這是你自己找死!”蘇啜附離咬着牙,配合着馬蹄的韻律拉開了弓弦。
“嗖!”一道急掠而過的電光扼住所有人的呼吸。
一百三十步外,蘇啜附離的戰馬高高跳起,悲嘶一聲,將主人甩了出去。“嗖!”失去準頭的羽箭從蘇啜附離的弓弦上脫出,直衝雲霄。
李旭收弓,策馬,抽刀,旋風般向跌落在塵埃中的蘇啜附離捲去。中原角弓最大的優點在於它的力道,當初射斥候頭目,徐大眼就曾經指點過他這一手。爲了保證準頭,今天他選擇了對方戰馬的脖頸。“射人先射馬!”九叔傳授的歌訣中,清晰地寫明瞭無數中原戰士用生命換回來的經驗
額託長老緊緊地閉上了眼睛,蘇啜附離完了,被摔了個暈頭轉向的他沒有任何機會逃脫對手的彎刀。除非有人不顧一切衝上前攔住李旭的戰馬,但那個破壞草原規矩的人,隨後將被綁在馬背後活活拖死。
預料中的血腥味道和慘叫聲並沒有傳過來,代之的是一陣紛亂嘈雜。額託長老艱難地睜開雙眼,看見李旭站在地面上,彎刀死死壓住了蘇啜附離的脖頸。擒而不殺,這是對決鬥失敗者更大的侮辱。從此之後,蘇啜附離的身份就是戰勝者的奴隸,按草原規則,除非主人開恩允許其家人以財物贖回,否則他將永遠無法擺脫奴隸身份。
“我不是懦夫!你纔是!”李旭把彎刀架在蘇啜附離的脖頸上,靜靜地說道。蘇啜附離雙目緊閉,整個人被羞辱折磨成了血紅色,卻鼓不起勇氣用自己的脖頸去撞彎刀的鋒刃。
“額託長老,我可以不可以用自己的奴隸向貴部換一個人?”李旭收起彎刀,衝着老額託大聲喊。這是草原規則,他知道額託長老無法拒絕。。
“陶闊脫絲是族長的女兒,不是奴隸。”老狐狸額託答非所問。
“這關陶闊脫絲什麼事?”一些不明白事情緣由的牧人小聲打聽。以李旭的身份和蘇啜附離決鬥,這顯然是違反部族規矩的行爲。但爲什麼額託長老不制止他?西爾族長爲什麼躲在大帳裡不肯出來?負責維持部落秩序的武士們呢,爲什麼他們看向李旭的目光充滿了同情?
“是阿史那家族向西爾族長家提親!”一個多少知道些底細的人壓低了嗓子回答。今天的事情恐怕不好收場,族長的弟弟遭受了羞辱,如果對方不是聖狼侍衛,這會兒估計已經有半個部族的武士挺身捍衛族長家的尊嚴。
晚風涼涼的,吹透人背後的冷汗。