她身處宮中,身上又穿着下等做粗活的宮女穿着的棉服,叫人如何看都是個宮女。阮筠婷走上前去,先是行禮,然後才解釋道:“這位公公,我是……”
“快快,去搬着一花盆,跟着咱家走。”那公公不等阮筠婷解釋就已經打斷她的話,隨即快步往前。
阮筠婷忙去攔他,“公公,我不是宮……”
“囉嗦個什麼?還不快着些!若是耽擱了正事,你擔待的起嗎!還不麻利兒的去搬上花盆,跟咱家走!”
阮筠婷長了張口,她很想解釋清楚,只不過眼前衆人行色匆匆,那公公又很是着急的樣子,好似根本沒有心情聽她的話,再者說她進宮裡來原本也是不該的,若叫人發現了她與呂貴妃見了面,怕要引起是非。
多一事不如少一事,不就是搬花盆麼,力氣活也不是沒幹過,先送了這一趟,應付了差事,在與這位公公說明白也不遲。
思及此,阮筠婷向着他指的方向跑去,到了暖房取了一盆盛開的綠菊,快步追上了剛纔的隊伍。
青磚路上的雪清掃的並不乾淨,走起路來打滑,更重要的是身爲宮女和太監,身份低下,搬運東西的時候還要雙手儘量伸平,躬身低頭以示顯卑微。且腳上走的不能慢,落了隊伍去。
走過冗長的宮道,便到了一處大敞的宮門前,衆人依次上了臺階。阮筠婷顧及身份,不想表現的太突兀,所以並未擡頭看看宮門上的匾額,也不知自己到了哪一處。
穿過正院,右轉進了一處溫暖的偏殿。裡頭便有許多宮女和太監在忙着手上的夥計。有的打掃,有的擺放物品和桌案。
剛纔的管事太監命他們在此處候着,自個兒去了裡頭尋人。
阮筠婷學着周圍宮女太監的樣子。將花盆放下,垂首站立。可明媚靈動的大眼睛卻滴溜溜轉着,眼角餘光不住打量周圍的環境,第一次到了皇宮裡頭的大殿,她很是好奇。
正當此刻,右側的臺階上傳來一陣腳步聲。有太監尖細的嗓音宣道:
“太后駕到!”
阮筠婷心頭一個激靈,忙學着身旁衆人的樣子跪下行大禮,額頭貼着地面。
“太后千歲千千歲。”
“罷了,都起來繼續做自己的事兒吧,哀家只是過來瞧瞧。”
“是。”衆人應聲起身。開始各自忙各自的。
太后的聲音敦厚慈愛,慢條斯理。讓人聽着親近。然再親近,她也是後宮之中地位最爲尊崇的女人。是在後宮爭鬥之中存活下來的勝利者。阮筠婷背脊上起了些雞皮疙瘩,她想不到自己不過是被抓了回“苦勞力”就遇上了太后。她弓着的身子更加彎了,頭也更低,只等着剛纔那位管事的公公快些回來,好吩咐她將花盆擺放在何處。然後出去後速速離開。
纔剛這樣想,突然又有太監尖聲宣道:“皇上駕到!”
阮筠婷心頭又是一跳,先是呂貴妃,後太后,再是皇上,今日她出門忘了看黃曆。
與衆人一同行叩拜大禮。皇上也是吩咐奴才們起身繼續做自己的。
阮筠婷的位置,距離太后此刻站着的臺階不過三兩步遠,且是背對着他們。而皇帝與太后或許也習慣了無視掉宮裡的宮人說話。第一是他們未必聽得懂。第二是即便聽得懂也鮮少有人真的敢背後議論。
所以她,極好運的聽見了後頭傳來的對話聲。
“母后,冬日天涼,您身子纔剛好一些,怎麼親自來了呢?”
溫柔擔憂的語氣轉爲責怪:“身旁的人也不知是如何伺候的!”
“皇上息怒!”有幾名奴才求饒的聲音。還有窸窸簌簌的義無摩擦聲。
太后聲音中滿是無奈,也有着對兒子的寵愛:“做什麼大驚小怪的?哀家要出來。他們攔着也是攔不住的。哀家不過是想來瞧瞧這處佈置的如何了。眼瞧着就要到臘月二十四了,哀家就想着,若是初靜在天有靈,若是能回來瞧瞧,看到滿屋子盛開的鮮花,定然會歡喜的。”說到最後,太后聲音已有哽咽之意。
“母后。”皇帝嘆息一聲,道:“您切勿傷懷,好容易身子纔有點起色,哎,長公主去後,您十四年來日日傷心,夜夜哭泣,不光是皇姐,就是十四弟心裡也是不舒服的啊。”
“別給我提那個孽障!”太后的聲音冷厲。
阮筠婷這邊,管事太監已經回來,指揮着前頭的幾個人去擺放花盆了。很快就要輪到她。
不過她很是奇怪。當今皇帝行八,他的十四弟就是裕王爺。皇太后是皇帝生母,照理說,皇太后應當對於社稷有貢獻的裕王爺多少有些感激和喜愛才是,爲什麼提起那個叫“初靜”的長公主。太后就那樣聲色俱厲的?
不容她思考,身後已經又有斷斷續續的聲音傳來,話音漸漸遠了,想來是皇太后與皇帝邊走邊聊,離開了原來的位置。
“你也太過寵愛……南疆戰事……徐家……皇貴妃……平衡……打破……”
隨即是皇帝的聲音:“……分寸……後宮無主……立太子……”
那兩人的聲音漸漸遠了,身旁的首領太監已經指揮着她們這一波人去擺放花盆,阮筠婷即便伸長了耳朵,也如何都聽不到皇太后與皇帝后來說了什麼。
沒用的消息,她聽到不少,好容易提到徐家,事關重要的那個,卻一句話都沒有聽完整。阮筠婷不免懊惱,可記憶下來的那幾個重要的詞,也已經給了她一些信息。
今日當真是機緣巧合,她還真要謝謝呂貴妃。若不是她,她怎麼可能聽到如此有用的消息?
阮筠婷小心翼翼將綠菊擺放在指定位置,便混入人羣中,離開了偏殿。
出了門,天色也已經暗了,皇宮裡到處掛起各色的宮燈,將結冰的地面照的光可鑑人。阮筠婷憑着記憶走在出宮的路上,她穿着的本是低等宮女做力氣活的那種才穿的棉衣,路上倒是也沒人再攔着她,很快便回到了審奏院。
誰知回到更衣專用的廂房,房門已經落了鎖。
阮筠婷無奈的嘆息。看來管事太監以爲她早就回府了,就順手將廂房的門鎖了,今日她只能穿着宮女的厚實棉襖回府去。雖然看起來不怎麼漂亮,勝在暖和輕便。
走出審奏院側門,門廊上一盞被風吹的忽明忽暗的燈籠並不能照亮一整條通往正街的巷子。徐家的馬車,被她安排在正街的另一邊,她還要走一段距離。
誰知才走了沒有幾步,突然看到前頭一個瘦高的身影站在路邊。那人穿着白色的披風,在雪天裡好似要和粉白宮牆融爲一體,半暗半明的天色下,仄仄的小巷裡出現這樣一個人,且那人的影子被並不明亮的燈籠拉的很長,阮筠婷尚且來不及多想,心頭已經突的一跳,唬的一哆嗦,脫口問道:“誰!”
“是我。”傳來的,是略微沙啞低沉的聲音。
阮筠婷停下腳步,仔細看着那人,似是隨時都想退回到審奏院的偏門去。直到看清了那人容貌,她才鬆了口氣:
“蘭舟啊,哎,真是嚇的我不輕。”
君蘭舟緩步走向阮筠婷,她身上穿着粉色粗實的棉襖棉褲和到膝蓋那麼長的棉裙,將她苗條的身量裹的像是個直上直下的大木桶。看着她被凍的紅撲撲的嬌顏,還有她身上穿着宮裡奴才才穿的棉服。君蘭舟心裡好生不忍。
不過就算不忍,他也不會說出來的。因爲她與他一樣,最不需要的就是旁人的同情。
“我來看看你。”君蘭舟如是說。
阮筠婷先是愣住,想到今日在水秋心家中的事情,瞭然一笑:“蘭舟,今日之事我不會到外頭胡言亂語的。”
聽了她的話,君蘭舟也是一愣,立即的,他便知道她定然是誤會他的意思了。他知道她的爲人,有可能危及自己的事情,她寧可裝聾作啞,所以他的秘密他從不擔心她會宣揚。笑着搖了搖頭,可也不好說什麼。難道告訴她,他真的只是心裡不暢快,突然就想到了與他差不多身世的她,所以纔來看看她。
即便說了她也不會信。
君蘭舟的反應,讓阮筠婷更確認了她的想法,其實她憋了滿腹疑問,都不知如何說出口。抿着脣半晌,盯着他雪緞毛領子的棉披風,半晌擠出一句:“你這斗篷不錯,暖和嗎?”
君蘭舟點頭,隨後似“明白”了她的意思,解下披風長臂一展,將她裹在裡頭。
突然而來的溫暖將她包圍,厚實的披風帶着君蘭舟的體溫包裹着她前一刻還不覺得冷的身體,此刻她才發現,冰天雪地裡在外頭做活的自己不是不冷,而是沒有人給他溫暖,讓她對比。
阮筠婷的心裡微微有了一些波瀾,明眸望着君蘭舟月色下皎潔的絕世面容。
她身高只到他下巴。他穿着正好長及小腿的披風,到了她的身上便要曳地了。君蘭舟手指白皙修長,靈巧的幫她將領口的帶子打了個蝴蝶結,隨後莞爾一笑:“暖和多了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