石子路踩着有些咯腳,路邊栽種着花草,撲鼻的都是花香與草香。從前她穿過中廊去西邊給老夫人晨昏定省走這條路的時候,還覺得很是愜意,可如今換身皮囊,卻覺得背脊後涼風直冒,手心上也泌出了薄汗,臉上佯作適然的笑容幾乎掛不住。
前生閉上眼的那一刻,怎麼也沒有想到自己還有機會再回到這個地方,可以親手去撥鮮血淋漓的真相。
想起那日在鏡湖邊對月獨酌的君召言所表現出的種種,他顯然是知道什麼。若是他真的知道她的冤屈,爲什麼不說?她原本還感動於他對前世自己的深情 ,可如今,只覺得君家的空氣讓她窒息。
“阮姑娘?”拐過月洞門,到了一處獨立偏僻的院落,迎面而來的高瘦少年一身青衫,疑惑眨眼:“你怎麼走到這兒來了?徐家的人不是都在前院?”
阮筠婷有些恍惚,愣了一下才整理煩亂的心緒,微微一笑:“蘭舟。”
君蘭舟微蹙入鬢長眉,緩步到了阮筠婷跟前。
此處院落偏僻,是通往“秀凝居”唯一路上的一個穿堂。“秀凝居”已經許久不允許人去,所此處也人煙稀少。但是滿園的鮮花,卻比往常開的都要好。夏日豔陽下繁花似錦,阮筠婷淺淡的裝扮宛如一陣清風,很是清新悅目,只是他無法忽略掉她難看的臉色和驚慌的神色。
緩步上前,君蘭舟低啞的公鴨嗓輕聲問:“姑娘怎麼走到這兒來?再往裡,就是大奶奶的‘秀凝居’了。”
話音剛落,君蘭舟似乎想到了什麼,面色微沉:“阮姑娘,你到底要探尋什麼?”
“什麼探尋,”阮筠婷強笑。自覺的笑容如常:“沒什麼。我不過是覺得廳中人太多,悶得慌,出來走走。”然後向前幾步,佯作不知的道,“前頭就是五姐姐的住處了?”
君蘭舟皺眉,在阮筠婷預繼續向前時大步追上,伸手拉住她手臂。
阮筠婷一愣,停住腳步,轉身,鴉青長髮在腦後劃出優雅的的弧度。在日光下像是上好的黑綢緞。水眸中閃過疑問,直望向微眯着桃花眼的俊美少年。
君蘭舟緩緩放開阮筠婷的手。目光琢磨,語意探究的道:“阮姑娘行止端雅大方。與嬤嬤學習的規矩,從來不會忘記,在書院,小爺們私下裡都說‘沁芳齋’裡的女子,就數阮姑娘時時刻刻都優雅得體。”
說到此處。君蘭舟眸光一閃,直視着阮筠婷漾水雙眼:“可是今日,姑娘顯然忘了那些規矩,步子比往常大了,神色失魂落魄。纔剛轉身也過快了,你看。頭上的花簪險些掉下來”說罷擡手,輕輕將阮筠婷方纔險些甩掉的梨花簪推回了原位。
他擡手過來時,淺青色納紗袍袖上帶着一股淡淡的青草香。然而威壓的氣勢卻也隨同清香一併傳來。阮筠婷微微怔愣,心下一跳,別開了眼。
君蘭舟輕輕俯身,壓低嗓音,疾言厲色的道:“阮姑娘。你還不想承認嗎?你究竟在探尋君家的什麼?”
探尋什麼?她怎麼能說?!如今她才真正是有苦難言啊!
許是方纔淡淡的草香太過於好聞,勾起了她心中柔軟的情緒;也許是君蘭舟的話威懾力太強;更也許是積壓已久的委屈無從發泄。此刻好容易接近前世的住處,卻有君蘭舟攔路。
阮筠婷翦水大眼裡盈滿淚水,擡頭幽幽望着君蘭舟:
“你真的,不知道嗎?”
君蘭舟怔住,張口預言。
不等他回答,阮筠婷又哽咽着問:“你聰明絕頂,難道真的一點都不知道嗎?大奶奶呢?大爺的三房妾氏呢?君家爲何要故意隱瞞此事,還故意藉由此事去徐家買好,他們遮的不過是自己的醜,與徐家何干?與徐凝秀何干!?”說道最後,兩行清淚已經沿着精緻面龐流了下來。
那張梨花帶雨的小臉,讓君蘭舟的心驟然擰了一下,好似有一個角落坍塌了,又有些什麼被她的淚水化開了,方纔的威壓蕩然無存。
“阮姑娘。”再開口,聲音已不似方纔那般嚴肅犀利,而是不自覺的溫和,“姑娘說我聰明,其實,我又哪裡及的上姑娘的半分聰明呢?你遠在徐府,都能揣測到君府中的事情。你我都在最底層生活過,我想姑娘應當清楚,這偌大家宅,藏污納垢是正常的事。有些事情,還是不要知道對自己才比較好。姑娘能走到今日不易,不要爲了別人的事,毀了自己。”
“不要爲了別人的事毀了自己。”這一句話,卻如利刃一樣扎進心裡。是啊,她現在已經不是徐凝秀,她是阮筠婷,而且已經不再是從前那個惹人生厭的阮筠婷,而是徐家老太太最疼寵的孫女。她如今已經有自己的人生了。
可是,前世的冤屈她真的能不顧嗎?阮筠婷蹙眉,進入兩難。
君蘭舟似能看穿她的心思一般,嘆道:“姑娘是聰明人,應當明白,昨日之事譬如昨日死,今日,乃至於以後,纔是姑娘要看的,況且那事情與自己沒有多少關係,在不影響大情況之事,以求自保纔是首要。”低頭看她,聲音放的更輕柔:“姑娘能到如今這一步,想來歷盡辛苦不少,我說的,姑娘應當都懂的。”
在阮筠婷的印象中,君蘭舟這個人太聰明,也太世故,懂的自保,懂得利用別人,還懂得如何讓別人做了他的墊腳石反而還要與他交好。這樣一個人,印象中是精明淡漠的,他最常做的,便是自保,冷眼旁觀那些愚人犯傻。
可是今日,他竟然好言勸她。
有些事,有些人做了不稀奇。可有些事,在某些人身上發生了,便覺得彌足珍貴。阮筠婷心中有淡淡的感動暈染開來,似一滴濃墨,滴入了筆洗之中……
怔愣之際,她的長睫上還掛着淚珠。君蘭舟心生漣漪,掏出帕子遞給她:“擦擦臉吧。”
“嗯。”
阮筠婷接過,沾了沾臉上淚痕。許是哭了一場釋放了壓力,如今心情已經好了很多。
她在古代孤軍奮戰,雖有個嫡親的弟弟,許多事情卻是不能與那個“小古板”說的,原本因着與蕭北舒一起彈琴的時候都有君蘭舟在場,他們常常會談論一些事情,她與他便交集甚多,對君蘭舟的努力、聰慧和手段都很是讚歎。再加上二人同樣出身卑微,且君蘭舟能真心實意的勸說她,現下阮筠婷好似找到戰友的感覺。
見她情緒似乎恢復了,君蘭舟也略微放心,從袖中拿出一個玉墜子在她面前晃了晃。
“不就說你失魂落魄麼,這個東西掉了都不知道。”
那不是韓肅與她做信物的青玉扇墜兒?阮筠婷一摸頸間,那墜子果真不見了。忙從君蘭舟手中接了過來。
展顏一笑:“蘭舟,多謝了。”
君蘭舟溫和回以一笑:“不必客氣,不過姑娘身上帶着這種東西可要留神,若被有心人得知並且利用,會對姑娘閨譽……”
“蘭舟!”
話未說完,便見君召英穿了身寶藍色直綴大步流星走了過來。棱角分明的臉上帶着隱隱怒氣。
君蘭舟跟着君召英時間甚久,如何分辨不清他的情緒?忙行了禮:“英爺。”
君召英從鼻孔裡哼出一聲。看看阮筠婷,又看看君蘭舟,堵着的氣就越發悶着出不來。
他已經在一旁看了很久了,他們說的話,他也隱約聽見了幾句。原本他想走開的。畢竟蘭舟時他兄弟。可是蘭舟對她越來越溫柔,她的笑容也越來越甜美。這兩人站在一塊兒,真是該死的登對!讓他心裡猶如放了小貓在撓,怎樣都不舒服。
君召英不是沉得住氣的主,控制不住,便衝了過來。大眼瞪着阮筠婷,好似有火焰在燒。
“阮妹妹,那個墜子是誰送你的!”他嚴厲質問。
阮筠婷蹙眉,並不回答。她與君召英雖然關係很親近,可也不至於要到對方連她的**都探尋的地步。
見她不回答自己,君召英已經猜到一些,“蘭舟,你送給她的?”
君蘭舟沉吟片刻,想說那東西不是他送的,未等說話,君召英已經覺得他是默認,氣急敗壞的抓過阮筠婷手上的玉墜子,用力摔在地上。語氣高傲的說:“爺沒允許,何時輪到你一個下人私自做這種事了!”
“你!”
阮筠婷尚未反應,玉墜已經摔成碎片,她擡頭,不可置信的看着君召英,先前對他的那些好印象如今盡數化作烏有,“你太過分了!”
“你還說我?”君召英指着自己鼻子尖,將阮筠婷此反應當作對君蘭舟的維護。說話也沒了計較,幾乎脫口就道:“我早知道你還惦記着蘭舟,先前見你收斂,還以爲規矩真的學好了呢!你瞧你現在,哪裡還有大家閨秀的樣子!”
阮筠婷強忍着眼淚,簡直不能相信面前這人還是那個大咧咧的四小爺,她當他是朋友,他當她是什麼?!再好脾氣,也終忍耐不住長久累積的壓抑。阮筠婷想也沒想,擡手便打了君召英胳膊一下:“你滾開,我再也不理你了!“
早在看到她泫然欲泣之時,君召英就已經後悔了,以至於自己如此高的身手,被小姑娘打了也沒心思躲開。
誰知此刻,身後卻傳來一陣說笑聲,”哎呀,阮姑娘表演的,這是哪一齣?“
回頭,君家二孃、三娘、五娘和六娘,正陪着徐凝霞、徐凝芳、徐凝敏、徐凝慧和二奶奶王元霜一路走來。說話的人,是君召英嫡親的五妹妹。