軟捲尺,標杆,計算器。這就是接受過培訓的測量員們的測量工具。
在他們測量完畢之後,中方測量組將會隨機抽檢,也用這三件工具對隨機選定的房屋進行面積測量——至於測量結果過小和過大,而且不是無意誤差的人的將會受到何種處理……三歲小孩都能顫抖地得出結論吧。
正如西埃爾塔幾乎男女老少所知,異界來的這些聰明人最討厭腐敗與賄賂——無論是權與權,還是權與錢,針對他們個人和他們所經手事物的“走後門”十次恐怕有十一次是失敗的。前者當然會被當場嚴詞拒絕,甚至不顧臉面便立刻追蹤責任。而後者的手段不管再做得多麼隱秘多麼自以爲無人所知,一律都逃不過內勤的眼線。
要是因爲想買通測量員多得個幾平米,少付錢住進更大的房屋或是多得幾平米的經濟補償款而失去等面積補償的資格,那對於住戶無疑將是得不償失的——有人已經不信邪然後鋌而走險,然後他的名字和處理結果就被張貼在了所在區的臨時市政所公告牌上:
面積折半之後去尾數取整處理。折半這個詞彙特意用紅色的記號筆書寫,血紅的筆跡看起來甚爲駭人——曾經能穩拿一套大戶型住宅然後坐享驚人報酬的富商這一下損失慘重。
反過來,對於已經走上仕途正道的測量員而言,只要他們不犯傻不被面前的小利所迷惑,以後有更多的好處等着他們,這一點從他們入職開始就被反覆強調,幾近於日日提,朝朝勸。當然,對於犯傻的小朋友而言,中方也不介意以埃爾塔官方的名義給出一臺絞刑架或路燈杆作爲他們的結局:對不起,您自肥得真不是時候,現在自肥阻止政令推廣,順帶給新執政聯盟抹黑的小朋友我們只能推進歷史的車輪然後閉上眼睛了。
有了儆猴的燒雞,事情就變得很明朗了……麼?
鮑威特插着褲袋站在馬奇石街上,得意地看着住戶倚身門框上看測量員在室內鼓搗的樣子。整條馬奇石街的寬度沒有多大變化,它的中軸和走向更是和排污溝基本平行,鮑威特用腳趾頭就能想到這戶人家的房子能有多大。
“真是可憐,這家人的屋寬比我的還要小呢。”鮑威特搖了搖頭,徑直揉着叫得起勁的肚子轉身開始往餐館挪動,順便盤算自己中午吃什麼。是小牛排配燴麪好呢,還是烤雞呢……從明天開始自己就是準富豪,想吃香就吃香,想喝辣就喝辣,倍兒爽!
當鮑威特的身影消失在馬奇石街的彎道之後,從剛剛他路過的那所小房屋內傳出了不起眼的爭論聲。
“測量員先生,你還沒有測量廚房和廁所的面積呢……”倚在門框邊牆上的男主人起初的語氣非常柔和,他還以爲這是測量員的疏忽。
站在房門的他一直都在觀察測量員是否少測,不過從他
看來測量員用的米尺準不準兩說,起碼測量的手段算是十分熟練的——在計算房屋大小的時候就連牆壁的厚度也拿米尺大概測量加進了總面積,但可惜他似乎沒有測量懸空部分的面積大小。
“請仔細看一看你家的地契,這兩處都凸出並懸空於排污溝之上,我說得沒錯吧?”測量員毫不示弱,揮舞着男主人簽名過的拆遷細則,還有地契的左半部分——到這家人入住新房的同時,有半部分地契將一齊更換成新的房屋及地產所有權證,然後銷燬。在這之前,地契的左半部分就相當於保證書和留根憑證,以防房屋所有人後悔。當然,這一次盾城的改造從來不會怕住戶們後悔。
“盾城沒有‘釘子戶’。”這是多尼瓦知悉全套拆遷工作之後下達的指令。在測量員相對公正的前提下,盾城所有涉及拆遷的住戶只有一個選擇:拆與拆,或者是拆。換言之,住戶只有在等面積原則下選擇更多補償和更大住宅面積的權力,沒有選擇自己不願意被拆的權力。
毒菜?對不起,現在的埃爾塔就是一君專制,就是這麼毒菜。皇帝已經欽點要拆,你敢不拆就路燈上有請咯。
“沒錯,”男主人被剛剛的那句話憋得如鯁在喉,那份協議好歹是自己簽下了名字的。“但是測量員先生,就連這一兩平米的事情都無法通融麼?”
這邊測量員已經收拾好了工具,挎着工裝包準備出門。
“這是規定,多尼瓦皇帝的鈞命難爲。我們也只是按章辦事而已。若是辦得不均,我們的人頭可是難保的。”測量員的聲音比起剛剛反而變得平和,好像是把鍋推給多尼瓦自己就能變得好受了一樣。
“測量員大人!”男主人有點忍不住,要不是他腰前還繫着襁褓,他興許會直接跪在測量員的面前。“算我求你了,測量員大人,我家五口人住得很苦,要是少了這幾平米只會住得更緊……”
測量員的喉結稍微動了一動,可安慰的話到了喉嚨又被他生生嚥了回去。這一區域的房子都是單層居多,能夠累加面積計算的雙層房屋難得一見,可想而知這片的居民在中產階級當中不算好過。自己還是貧民出身,無非就是懂算術所以被選中測量房屋,敢說自己沒有惻隱之心麼?不可能的。至於安慰又能如何?他既然做不到修改面積測量結果,哪怕只是把小數點後的數值從四舍調整到五入,那麼這種不痛不癢的安慰又和沒說有什麼兩樣呢?
但是話說回來,自己的上司,那些黑頭髮黃皮膚的工程師,建築師們一個個也蓬頭垢面地鑽在工地裡,能說他們就是故意刻薄對待埃爾塔人麼?肯定不是。或者說他們設立等面積替換原則,是爲了特意讓盾城被拆去舊屋的居民過得不好麼?也不是。明明是爲了讓盾城變得更適合人居住,所以要讓家家戶戶都能用上下水
道,通上水電的他們錯了麼?也沒錯啊。他們給埃爾塔人的這些建築可算是全免費啊。說得再明白些,所有二層以上的建築物按照實際使用面積算,而不是簡單地按照地契衡量,這虧中國人不也心甘情願地吃了麼?
在他們的培訓內容中,明確指出了建築面積問題上的紅線:任何修建在地契範圍垂直線之外的住房面積都不能納入補償面積之內,但如果住戶的實際建築面積沒有達到地契面積(花園),那麼一層的面積可以按照整塊地契的面積計算。然而建立在地契範圍之外的建築,包括戶主自行向道路延伸的部分,還有排污溝這裡特別常見的向外延伸建造出的廁所廚房……都在此列。
舉個例子說明,任何從二層小樓上伸出到街道上的陽臺(越過地契紅線)都不會劃入補償面積,而實際上補償給盾城住戶的住宅陽臺也沒有算入住房面積之內,兩者扯平。至於高度問題,埃爾塔的房屋採取的建築結構決定了它們很少有能夠建到四層五層的——除非在建造時便做好了準備,亦或是像貧民窟那樣層層疊疊不怕坍塌往死裡延伸。嗯,差點忘了說,貧民窟的戶主一般是沒有地契的,這個問題一不小心又迎刃而解了。
那麼想要讓自己家人住得更好的這一戶人家的男主人做錯了嗎?從測量員的角度來看,他做的好像也沒錯啊……雖然從規章條例之類的道理上看起來有,但是大概還算不上什麼錯誤吧。測量員搖了搖頭捏緊了布包,不管立在身旁的男主人擡頭走出房門。
職責所在,和仁慈之心在他的內心當中已經不是第一次掙扎了。當然,參與掙扎的有時候還有他的貪慾——前面幾條街的住戶不乏掏銀亮金甚至鋼鏰票子只爲了讓他在二層的別墅測量結果上稍作百分之一不到的手腳。報酬不可謂不高昂,不過只要拒絕了一次之後他就覺得在工作時他越能控制住自己的內心,對貧民的哀求和富人的誘惑的抗拒也越發變得堅實。
心中的公正總在告訴他,維持公正的人既然沒有錯,那隻能怪想要逾越公正的某些人。然而惻隱之心又在告訴他,除卻那些想要利用自己獲利的混蛋,對待這種本來就是悲慘的人不該提起公正的標準來分別對待麼?
他一擡頭,只覺得炫目異常,和進來的時候一樣,頭頂上又是正午明亮的太陽。事實上從他進房門到走出房門,也不過只過了十幾分鍾而已。但那最後的幾分鐘對峙卻讓他覺得獨立如年。
所以究竟誰對誰錯,他一直沒得出答案。總不可能兩邊都是對的吧?這麼想着的他稍一停留,就敲響了對面住戶的房門,沒錯,自己還是想着怎麼趕着在街坊的非議多起來之前把活兒辦完吧。或許讓自己投入新的工作,忘卻這些根本理不清的破事還能讓自己舒服一點。
“哎,小夥兒請進!”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