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英麗特!我們家裡已經沒有柴火了嗎?”
“沒有了,親愛的。”在蘭卡斯主島造船區附近的一間木屋門內,探出了一個年輕母親的身影,“你去買些唄?孩子吵得厲害,我得在家照看他。”
“知道啦!”弗蘭庫特茨有些不耐煩地點點頭,轉身又重新往院落外走去。
弗蘭庫特茨是雙月教會海軍造船廠裡的一名造船工程師——專攻的方向是選料和製材。
和現代船舶各部位的選材差異相同,木質海船的各部分對於木料種類的選取也是很苛刻的。而退一步而言,從蘭卡斯羣島外送來的整根木材也要被他們這些工程師鑑定,分級,以適應不同船舶的建造需要。
蟲蛀,受潮,這些因素都會影響船舶最後的質量。而選中的木材將被製造成板,棍,塊等材料,表面用魔法加熱,或加以清漆處理,這些都是弗蘭庫特茨的工作內容。
但現在不再是了。那種能在木料中分三六九等,差的甚至連船臺都上不了,只能進木材幹燥爐的時代已經過去了——“雙月教會已經完了。”造船廠裡,弗蘭庫特茨的師父,也是他父親的摯友早在幾周前就這麼明確地告訴過他。
原因無他,現在蘭卡斯造船廠早已是飢不擇食。就連以往只能碎作造紙原料和柴火的,滿是蟲蛀洞的樺木,現在也會被當成寶貝推進刨子裡,變成需要用木屑堵孔的所謂“船板”。
再也不會有什麼船從海外送來滿甲板的原木了。作爲成材原木原產地之一的埃爾塔在“淪陷”之後,雙月教會倒是還有其他的海外原木產地可供繼續剝削利用。但無論海外機關再怎麼拼命地蒐集來原木,糧食,金銀貴金屬等戰略物資,這些東西也都運不回蘭卡斯本島。不只是原產地對雙月教會“賒賬”式的交易開始起了疑心,有改換門庭的想法,運送這些物資的海路也早就被中國人截斷,但凡掛有雙月教會旗幟的船隻大多都會被處分掉。
更何況,魔法循環鏈上重要的鏈條——魔粉,已經被中國人以國家管控的形式嚴格掌握。在這之後,雙月教會瞬間從魔粉的輸出國一跌千丈,變成了純進口國。在這樣的環境影響下,不止軍用魔法的使用受到限制,民用魔法領域當中可替代的使用也幾乎都因爲成本問題而被終止。
弗蘭庫特茨家本來是用魔法動力的一體式暖爐來做飯和取暖的。這爐子有多麼方便那是自不必說,無論是通風和煙道都不需要使用者去考慮……但自從魔粉也被採取配給供應制之後,絕大多數家庭都必須換成用最傳統的明火取暖。
他們必須和安逸的生活說再見了——這只不過是個開始而已。
弗蘭庫特茨沿着坡道,重新向着造船廠走去。周遭的房屋紛紛加蓋了煙囪,沿着屋牆往上爬的煙道看起來總是格外地刺眼:家家戶戶都似乎習慣了這樣的生活,但弗蘭庫特茨明白:並沒有。
現在的造船廠,算是一個能以較低價格搞到柴火的地方。這條路子基本上只對船廠和海軍開放,所以也不用擔心供貨不足,唯一需要擔心的也就只有價格而已。
正是因爲日漸走高的價格,原本就是燒柴取暖的貧民們現在只能自力更生,放棄購買木材的想法。所幸現在冬天已經過去,不然恐怕真的還會有大批城市的底層貧民凍死在他們的陋居里。
原本造船廠內,船臺區角落裡的魔法工裝區裡此時多了一個新的櫃檯。弗蘭庫特茨走進船臺區,和幾個剛道過別的同事和下屬打了幾聲招呼,就徑直往櫃檯面前走。
這櫃檯並不大,大的是後面的空間。原本用於加工木料的地方此刻碼放了一層又一層的柴火,簡直堆成了牆。而在這堵“牆”的背後,還依稀可以聽見噼裡啪啦的劈柴聲。
弗蘭庫特茨走近了櫃檯,頭擡也不擡地拋出一句話:“兩捆。”
對方頭也是完全不擡,徑直算着眼前的賬:“一個銀幣。”
說是“物價騰貴”,實際上只看數額的話,雙月教會治下蘭卡斯羣島的物價並沒有多大變化。這兩捆木柴貴是貴了些,擱在以前這個價格絕對算得上是公道,可弗蘭庫特茨卻皺起了眉頭。
物價高低是要加入收入指數來計算的。蘭卡斯羣島的物價是沒動多少可一旦加入通脹(通縮)情況計算,物價數字沒變,而“錢變大了”,兩相比較就可以知道爲什麼弗蘭庫特茨會皺眉頭。
眉頭皺歸皺,該買還是得硬着頭皮買下去。但弗蘭庫特茨交了錢,把用繩子綁好的柴捆提在手中時,眉頭便是皺得更緊了三分。
不管是什麼木,他一看一摸便能知八分底細。這劈開柴捆通身都是蟲蛀洞,又緣何能比一般的木柴顯得重?
定睛一看,就連普通人都能看出上面的問題。木柴的截面上,溼氣依舊留存在表面,使得其表面呈現出一種與其他地方不同的深色。
這些生長於羣島各地的成材木,現如今已經是到了被“完全使用”的地步。原本被棄置的細枝末節不提,就連下等當中的下等,蟲蛀木裡的受潮品都被運輸船一股腦兒地運回來。
至於乾燥?這些木材原本連烘乾爐的下層都沒甚資格可能得進,現在哪裡有比它更苦寒的貨色來給予它溫暖?這實在是癡心妄想……
“不能換一捆麼?”弗蘭庫特茨臉色有些難看地指着木材的剖面問道。
“這一批都是這個樣子,運輸船在海峽那邊裝船時候受了些風波,把本來乾燥的木料弄成了這幅模樣。”櫃檯後的人聽了弗蘭庫特茨的話倒是心平氣和,一本正經地向他解釋。“這已經是我們這些普通人能弄到的最好柴火了,城裡的麪包店用得也都是這一批貨。實在是換無可換,你回去曬一曬將就着用吧……”
這就是事實,無可辯駁的事實——就在
弗蘭庫特茨身後,一艘工程進度超過八成的新型推進船還巍然不動地躺在船臺上,任憑海風在它身上留下歲月的痕跡——它的清漆尚未覆蓋全船。至於爲什麼沒有全部覆蓋,其原因也很簡單:樹膠製造的清漆,其進口渠道已經全部斷絕。
就連新型推進船爲何停工而不繼續施工建造,原因也是木料缺乏。上面的藉口是這些都已經用作戰爭物資,用於各海外分部機關的戰爭準備。然而像弗蘭庫特茨這樣的基層人士心裡都早已和明鏡一般,根本不是“用作他用”,而是“無路可進”。
提着夠妻子英麗特煮上兩天湯的柴捆,弗蘭庫特茨毫無精神地踱回了家。
“這次的柴火真是爛透了。真後悔上次沒有多買一些。”弗蘭庫特茨進門之後把柴捆往房屋的角落裡一丟,這才把皮靴脫了下來,靠在椅子上直髮牢騷。
“比上次更貴嗎?親愛的?”英麗特一邊拍打着襁褓裡的孩子,一邊露出了擔憂的神色。
弗蘭庫特茨點頭:“不僅是貴,還遭了水,受了潮,估計得曬一曬才能用,不然這爐膛裡的煙會把整個屋子都弄得一團糟的。”
“神吶。”英麗特捂住了嘴驚呼道,“這樣的柴捆也拿出來賣?海軍的人是沒良心到了這個地步嗎?”
“當然不是,”弗蘭庫特茨頹唐地伸了個懶腰,“他們已經沒有更好的,可以做柴火拿來燒的貨色了。我們現在船臺全靠羣島各地蒐羅來的樹木維持,天知道這樣的日子還要過多久……”
無論是弗蘭庫特茨還是英麗特,他們都天真地認爲日子還會有好起來的一天。換言之,現在的壞那只是暫時的,他們遲早會恢復到一連串失敗之前的生活方式。
像他們一樣對時局仍舊有信心的人,在蘭卡斯羣島上應該說還是爲數不少的。其最大的原因之一,就是直到現在雙月教會治下的糧食供應依舊能平穩進行,未有出現糧價暴漲的情況。
這或許要歸功於某個現世神長期以來對糧食的規劃。通過與海軍,各麪包房之間的三方協作,雙月教會事先就在羣島各地儲存了可供一年食用之規模的糧食來應對各出口國可能的歉收,戰亂等情況。
柴火也好,魔粉也罷,追根究底那都是身外之物。倘若把糧食的價格提高到絕大多數人都不可接受的水準,那就是直接用開水煮青蛙,明眼人一眼就能看出時局已經無可挽回,就連填飽肚子都要費盡心思,人心焉能不散?
但反過來,身外之物的缺失終究也就只是切膚之痛,疼不到肉,因爲“聰明”的人類總是會找到各種各樣的解決方案,包括用柴火取代魔法動力爐就是一例。
此時的英麗特,就在爐膛前看着弗蘭庫特茨費力地點着今天買來的柴火。爐膛裡的木屑已經是燃過了許多回,唯獨只有劈散了的柴火巍然不動,就像廁所裡的石頭一樣靜靜地躺在那裡。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