在這部書房裡,國王路易十八正坐在一張胡桃木製成的桌子上辦公,這張桌子是他從哈德維爾帶回來的,他特別喜歡它,這原本也沒有什麼,因爲大人物都有些癖好,而這就是他的癖好之一。此刻,他正在漫不經心地聽一個約五十多歲,頭髮灰白,一副貴族儀表,風度極爲高雅的人在講話,他的手邊放着一本格里夫斯版的賀拉斯[(公元前5—8),古羅馬人。]他正在上面作註釋,國王那種聰慧博學的見解大多是從這本書上得來的。
“你在說什麼,先生?”國王問。
“我感到非常不安,陛下。”
“真得嗎,難道你做了一個夢,夢見七隻肥牛和七隻瘦牛了嗎?”[見《聖經舊約·創世紀》。書中講埃及法老夢見七頭肥牛和七頭瘦牛在河邊吃青草。約瑟解釋說,這是預示着七個半年後時有七個荒年。後來果然應效。]“不,陛下,因爲那個夢不過是預示着我們將有七個豐年和七個荒年,而象陛下這樣明察萬里的國王的治理,荒年倒不是一件可怕的事。”
“那麼,您還有什麼可以擔心的,我親愛的勃拉卡斯?”
“陛下,我有充分擔心的理由相信南方正在醞釀着一次大的風暴。”
“唉,親愛的公爵,我想你是聽錯了。我所知道的正好相反,我確實知道那個地方風和日麗。”象路易十八這樣一個人也喜歡開這樣一個愉快的玩笑。
“陛下,就算只是爲了讓一個忠心的臣僕安心,陛下可否派可靠的人員去視察一下郎格多克,普羅旺斯和陀菲內,把這三省的民情帶回來向您報告一下?”
丁文:我們低聲唱]”國王依舊在他的賀拉斯詩集上做註釋。
“陛下,”朝臣回答,並笑了笑,做出他懂得這句話意思的樣子,“陛下可以完全相信法蘭西人民的忠心,但我所擔心的某種亡命企圖不見得是沒有道理的。
“拿破崙或至少是他的黨羽。”
“我親愛的勃拉卡斯,”國王說,“您這樣驚慌都使我無法工作了。”
“而您陛下,您這樣高枕無憂地叫我不能安眠。”
“等等,我親愛的先生,請等一會兒,我在Pastorquumtraheret[拉丁文:當牧童跟着走的時候]這一句上找到了一條非常有趣的註釋——再等一會,我寫好了以後就聽您講。”
談話暫時中斷了一會,路易十八用極小的字體在那本詩集上的空白處寫下了一個註釋,然後,他帶着一種自滿的神色擡起頭來看着公爵,好象說他已經有了一個獨到的見解,而對方只能複述他人的見解似的,他說:“說吧,我親愛的公爵,請接着說下去,我聽着。”
“陛下,”勃拉卡斯說,此時他很想把維爾福的功勞佔爲己有,“我不得不告訴你,使我如此擔憂不安的並不僅僅是謠言。
我派了我手下一個很有頭腦的人去南方視察了一下動態。”公爵說這些話的時候有點兒猶豫,“他剛纔急匆匆趕來告訴我,說陛下的安全受到了威脅,就急忙趕來了。”
“Maaduisavidomum,”路易十八依舊邊寫註解邊說道。
“陛下不想叫我把這件事說下去了嗎?”
“沒有那個意思,親愛的公爵,但您且伸手找一找。”
“找什麼?”
“隨便你找,就在左邊。”
“我告訴是在左邊,您卻在右邊找,我說是在左邊,——對了,就在那兒,你可以找警長大臣昨天的報告。喲,唐德雷本人來了。”在侍從官進來報告以後,唐德雷先生走了進來。
“進來,”路易十八微微一笑說,“進來,男爵,把你所知道的一切,關於拿破崙他最近的消息都告訴公爵,什麼也不要隱瞞,不管它有多麼嚴重。厄爾巴島是不是個火山,那兒會不會爆發火焰和可怕的戰爭——Bella!Horridabella!”唐德雷把雙手背在身後,非常莊重地靠在一張椅子上說:“陛下有沒有看過昨天的報告?”
“看過了,看過了,你把內容講給公爵聽吧,他找不到那份報告,尤其是關於逆賊在他的小島上一切的所做所爲,要講得詳細點。”
“閣下,”男爵對公爵說,“陛下所有的臣僕都應該以我們從厄爾巴島得來的最新消息而感到欣慰,波拿巴,”唐德雷說到這裡,望望路易十八,後者正在寫一條註釋,甚至連頭都沒有擡起來,——“波拿巴,”男爵繼續說,“快要悶死了,他整天在澳特龍哥看礦工們幹活。
“而且以搔癢來消遣。”國王加上一句。
“搔癢?”公爵問,“陛下這句話是什麼意思?”
“一點不錯,我親愛的公爵。您忘了這位偉人,這位英雄,這位半仙得了一種使他癢得要命的皮膚病嗎?”
“而且,公爵閣下,”警務大臣又說,“我們幾乎可以肯定地說,逆賊就會發瘋的。”
“發瘋?”
“某種程度的發瘋,他的神志已經不清了。他時而痛哭,時而狂笑,時而一連幾小時在海邊上拿石子來打水漂當那石子在水面上連跳五六下的時候,他就高興得好象又取得了一次馬倫戈[在捷克,一八○五年,拿破崙在此打敗奧俄聯軍。]或奧斯特利茨[在意大利,一八○○年,拿破崙在此打敗奧軍。]之役一樣。我想您也得承認,這些無可爭辯的事實都是腦力衰弱的象徵。”
“或是智慧的象徵,男爵閣下,——或許是智慧的象徵,”路易十八笑着說。“古代最偉大的船長們也都是在大海上打水漂兒取樂的,不信可看普魯塔克[(公元4—2),古希臘歷史家。]著的《施底奧·阿菲力加弩傳》。”
勃拉卡斯公爵對國王和大臣這種盲目的泰然處之的態度深感不解。只可惜維爾福不肯泄露全部秘密,深恐他的功勞被人搶去,但所透露給他那點信息已經夠使他感到不安的了。
“喂,唐德雷,”路易十八說,“勃拉卡斯還是不相信,再講一點逆賊的轉變給他聽聽。”
警務大臣躬身致意。
“逆賊的轉變?”公爵喃喃地說,看着眼前象維吉爾詩裡的牧童那樣一唱一答的國王和唐德雷。“逆賊轉變了?”
“一點不錯,我親愛的公爵。”
“轉變成什麼樣了?”
“變得循規蹈矩了。男爵,你說給他聽聽。”
“哦,是這樣的,公爵閣下,”大臣以極其莊重的語氣說,“拿破崙最近作了一次偵查,他的兩三個舊臣表示想重回法國,他便給他們準了假並告誡他們要‘爲他們的好國王效勞’。這些都是他親口說的,公爵閣下,我確信無疑。”
“喂,勃拉卡斯,你對這事怎麼看?”國王得意地問,停了一會兒他的註解工作。
“我說,陛下,如果不是警務大臣部下被人騙了,就是我受騙了,但警務大臣是不可能受騙的,因爲他是陛下安全和榮譽的保障,所以大概出錯的是我。可是,陛下,假如您能允許我再進一諫言的話,陛下不妨問一下我剛纔對您提起過的那個人,而且我請求陛下賜給他這種榮幸。”
“我非常願意,公爵,只要您贊成,您高興要我接見誰,我就接見誰,只要他手裡不拿槍就行。大臣先生,您有沒有比這更新的報告?這是二月二十日的,而我們現在已經是三月三日了。”
“還沒有,陛下,但我時刻都在等待着,說不定今天早晨我離開辦公室的這段時間裡,新的報告又到了。”
“那麼去走一趟吧,假如那兒還沒有?——哦,哦,”路易十八又說,“就造一份好了,你們不是經常這樣做嗎?”國王笑着說。
“噢,陛下,”部長回答,“我們根本無需來捏造報告。每天,我們的辦公桌上都堆滿了最爲詳盡的告密書,都是那些被革職的人員送來的,雖然他們現在尚未官復原職,但卻都很樂意回來爲陛下效勞。他們相信命運,希望有朝一日會發生意外的大事以使他們的期望變成現實。”
“好吧,先生,去吧。”路易十八說,“別忘了我在等着你。”
“我只要來去的時間就夠了,陛下。我十分鐘內就回來。”
“我呢,陛下,”勃拉卡斯公爵說,“我去找一下我的信使。”
“等一下,先生,等一下,”路易十八說。“真的,勃拉卡斯,我看您這種雄赳赳氣昂昂的樣子。我讓你猜一謎,有一隻展開雙翅的老鷹,它的腳爪抓住了一隻獵物,這個獵物想逃跑,但又逃不了,它的名字就叫做——Teax[拉丁文:固執]。”
“陛下,我知道了。”勃拉卡斯公爵說,不耐煩地咬着他的指甲。
“我想同您商討一下這句話,‘Mollifugiesahelitu[拉丁文:氣喘吁吁地逃跑的膽小鬼。],’您知道,這是指一隻逃避狼的牡鹿。您不是一個狩獵行家和獵狼人嗎?那麼,您覺得那隻Molliahelitu如何?”
“妙極了,陛下,不過我那個信使正象您所說的那隻牡鹿一樣,因爲他只花三天多一點的時間,就跑了六百六十哩路來到這裡。”
“那一定夠疲倦,夠焦急的羅,我親愛的公爵,而現在我們已經有了快報,要不了三四個鐘頭就可送到了,根本用不着大喘氣。”
“啊,陛下,恐怕您對這個可憐的青年太不領情了,他從那麼遠的地方跑來,滿懷極大的熱情,來給陛下送一份有用的情報,是薩爾維歐先生介紹給我的,看在薩爾歐維先生的面子上,我也求陛下就接見他一次吧。”
“薩爾歐維先生?是我弟弟那個侍從官嗎?”
“是的陛下。”
“他在羅賽。”
“是從那兒寫信給我的。”
“不,但是他極力向我推薦了維爾福先生,要求我帶他來見陛下。”
“維爾福先生!”國王喊道,“那個信使的名子叫維爾福嗎?”
“是的,陛下”
“他從馬賽趕來的嗎?”
“是的他親自趕來的。”
“您爲什麼不早提起他的名字呢?”國王問道,“而且還很有野心,真的!您知道他的父親叫什麼名字嗎?”
“他的父親?”
“是的,叫諾瓦蒂埃。”
“是那個吉倫特黨徒諾瓦蒂埃嗎?是那個做上議員的諾瓦蒂埃。”
“就是他。”
“陛下怎麼用了這麼一個人的兒子。”
“勃拉卡斯,我的朋友,你知道的真是太少了。我告訴過您,維爾福是很有野心的,只要自己能成功,他什麼都可以犧牲掉,甚至於他的父親。”
“那,陛下,人可以帶他進來嗎?”
“馬上帶他進來,公爵。他在那兒?”
“就在下面,在我的馬車裡。”
“立刻去叫他。”
公爵就象個年青人那樣敏捷地走了出去,他盡忠國王的熱忱使他年青了許多,房間裡只剩下了路易十八。他又把目光投向了那半開的賀拉斯詩集上,嘴裡喃喃說到“Justumetteaempropositivirum[拉丁文:一個正直而堅定的人。]”勃拉卡斯公爵以他下樓時的同樣速度回來了,但一到了候見廳裡,他又不得不停下來等待通告。維爾福穿的不是進見時的服裝,再加上那種風塵撲撲的外貌,引起了司儀大臣勃黎齊的懷疑,他對這個青年竟敢穿這樣的衣服來謁見國王陛下感到非常驚訝,但公爵終於用“奉國王之命”幾個字排除了一切困難,所以不管這位司儀大臣的意見如何,不管他如何尊重他的戒律,維爾福還是被通報了。
國王仍是坐在公爵離開他的那個老地方,門一開,維爾福發現他正面對着國王,那青年法官的第一個動作便是停了腳步。
“進來,維爾福先生,”國王說,維爾福鞠了一躬,向前走了幾步,等候國王垂詢。
“維爾福先生,”路易十八說,“勃拉卡斯公爵告訴我說你有很重要的消息要報告。”
“陛下,公爵說得不錯,我相信陛下一定會意識到它的重要性的。”
“在還沒有談正事以前,你先告訴我,先生,依你看,這件事情真的象他們對我說的那麼嚴重嗎?”
“陛下,這個事情的確很嚴重,我希望由於我來的正是時候,事情不至於無法挽救。”
“你儘量說吧,先生,”國王說,他開始被勃拉卡斯臉上的神色和維爾福激動的語氣打動了,“說吧,先生,請從頭說起,我喜歡一切都有條有理。”
“陛下,”維爾福說,“我向您保證獻上一份可靠的情報,假如由於我很焦急而出現有些地方語無倫次,請陛下恕罪。”講完了這一段謹慎而又巧妙的開場白之後,維爾福向國王瞥了一眼,看到了他那威嚴的聽者面露慈祥,這才放下心來。於是,繼續說:“陛下,我儘可能快點到巴黎來,是向陛下報告一件我在執行任務時發現的事情,這不是象每天在下層階級或軍隊裡所發生的那種無足輕重的、平凡的暴亂,它的確是一次謀反——是一次威脅到陛下王位的的謀反。陛下,逆賊武裝了三條船,並定下了陰謀計劃,那計劃既狂妄,又可怕,此時此刻,他已經離開了厄爾巴島,去哪兒我不知道,但是肯定是要在某一個地方登陸,不是在那不勒斯,就是在托斯卡納海岸,甚至可能到法國海岸,陛下不會不知道,這個厄爾巴島之主與意大利和法國都保持着聯繫。”
“我知道,先生,”國王說,並顯得十分激動,“最近我還獲得情報,知道那拿破崙分子在聖·傑克司街集會妄圖死灰獲復燃。但請你說下去,你是怎麼知道這個消息的?”
“陛下,我是在審問一個馬賽人時知道的,我對他已經注意到了好長時間,他是在我離開的那一天被抓起來的。他是一個不安分守己的水手,我一向就懷疑他是一個拿破崙黨分子,最近他秘密到愛巴爾島去了一趟,在那兒見了大元帥,大元帥叫他帶一個口信到巴黎,給一個在巴黎的拿破崙分子,只是巴黎的那個拿破崙分子叫什麼名字,我沒能盤審出來,但口信內容我已經知道了,就是這個人要招集人馬——不久就要捲土重來了。”
“這個人現在在那裡?”國王問。
“在獄監裡。”
“你覺得這事很嚴重嗎?”
“嚴重極了,陛下,這件事發生的時候我正在家裡請客,那天是我訂婚的日子,當時我大吃一驚,馬上離開了我的未婚妻和朋友們,以便趕快地趕到陛下的腳下,向陛下陳述謀反的事件,以表示我對陛下的忠心。”
“對了,你是和聖·梅朗小姐訂婚嗎?”路易十八問。
“是的,是陛下一個忠誠的臣僕的女兒。”
“是的,是的。還是讓我們接着談這次陰謀造反的事吧,維爾福先生。”
“陛下,我擔心這不僅是一次謀反的陰謀,而是一次真正的謀反。”
“在目前這個時間謀反,”路易十八笑一笑說。“想想到很容易,但成功很難,因爲我們祖先剛剛恢復王位,我們對於過去,現在和未來都看得很清楚。過去十個月來,我們的各個大臣都加倍地警惕着地中海,以確保平安無事,如波拿巴在那不勒斯登陸,那麼在他到達皮昂比諾以前,是整個聯軍就會行動起來,如果他在托斯卡納登陸,就踏上了一塊與他爲敵的國土,如果他在法國登陸,那他只有帶點少數的人馬,象他這樣被人民深惡痛絕的人,其結果是可以想得到的,放心吧,好了先生,不過,王室仍然很感謝您。”
“啊,唐德雷閣下來了!”勃拉卡卡斯大聲喊到。這時,警務大臣在門口出現了,他臉色蒼白,全身顫抖,象就要昏死過去的樣子,維爾福正想告退,勃拉斯公爵卻拉住了他的手,留住了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