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70章 命硬

易楚起了個大早,拎着竹簍走出家門。

悶在家裡兩個多月,再次置身喧鬧的集市裡,易楚有種莫名的親切感。街坊鄰居也好久沒見到她了,都面色古怪地看着她,甚至有些躲避的意味。

易楚早料到會招來別人的眼光,並不在意,淺笑盈盈地買了兩根水蘿蔔,一小捆芹菜還有一把菠菜。

正準備回家的時候,遇到了胡玫。

“你怎麼出來買菜了?”胡玫訝異地問。

易楚也很疑惑,“我怎麼不能出來,以前不都是我買菜嗎?”

“可這一陣子都是你爹買菜,我還以爲你不敢出門見人了。”胡玫囁嚅地說。

胡玫是真的這麼以爲,而且還以爲易楚一準在家裡整天以淚洗面,以致於無法見人了。可今天看到她,好像完全不是她想象中的樣子。

易楚雖然瘦了些,但氣色極好,巴掌大的小臉上泛着健康的紅暈,一雙圓溜溜的大眼睛墨如點漆,神情沒有半點哀怨愁苦,反而洋溢着說不出的快樂與欣喜。

怎麼會這樣?

明明易楚纔是被人退親的那個。

榮大嬸不止一次在街口宣揚,說請了高僧算過,易楚命相不好,命太硬,幼時克母,長大剋夫。成親前,妨着夫婿體弱命騫,否則榮盛哪會鬧出那麼大的醜事?

若是成了親,夫君定會被她克得死死的,既不能升官又不能發財,沒準連子嗣都克沒了。

又再四慶幸,幸虧他們當斷則斷,早早退了這門親事,要不真沒有子孫繼承香火,到時候喊破天都沒有用。

易楚退親後,胡二曾回老宅子跟胡祖母商量去易家求親,胡祖母就以這個爲理由狠狠地訓了他一頓,“你是嫌命活得長久了,還是覺着現在的日子太舒服了,娶這麼個命硬的媳婦回家,是不是想第一個把祖母剋死?

“當初就是因爲你去易家求親,結果鬧出這場事來,家裡四分五裂的,你爹整天把個小寡婦當寶,你娘整天耷拉着臉跟死了人似的。吃了一次虧不長記性,還想吃第二次虧?”

胡二百思不得其解,自己的爹勾搭上獨居的小寡婦跟易楚有什麼關係?

要是易楚真的命硬,怎麼易郎中還活得好好的?

疑惑歸疑惑,可家裡長輩不出面找媒人,他自己也拉不下臉子去找。

胡玫聽到祖母教訓胡二的這番話,心裡不是不震驚,可又有隱約的歡喜。

她已經十六歲,轉眼就十七了,可家裡人誰都沒有把她的親事當回事兒,眼瞅着就要成爲老姑娘。

這個空當,傳出來易楚退親的消息,緊接着又聽說易楚命硬。沒有人願意娶個命硬的女子做媳婦。

這樣易楚必然也嫁不出去了,甚至她比自己還可憐,至少自己沒有被退過親,命相還不錯。

看着別人比自己更慘,胡玫就覺得生活並不如想象的那麼鬱悶苦惱了。

而眼前的易楚徹底打破了她的想象,讓她脆弱的優越感剎那間煙消雲散。

胡玫不甘心,真的不甘心,所以,她悄悄拉住易楚的手,“難道你還不知道,京都人都傳遍了,說你命硬,克母又剋夫。要不榮家怎麼就出了事……聽說是高僧算出來的,你瞞也瞞不住,以後還是少出門,免得被人說閒話。”

易楚甩開她的手,“離我這麼近,不怕我剋死你?我站得直行得正,怕什麼閒話?誰怕我命硬,離我遠遠的就是了。”

胡玫尷尬地抖着手,“我也是好心才告訴你。”

易楚傲然地笑笑,“多謝你好心告訴我命硬,否則我還不知道呢。”轉身,頭也不回地往家走。

走到家門口,看到匾額上“濟世堂”三個拙樸的大字,心中終究覺得不忿。

父親在曉望街行醫十數年,向來與人爲善,常常白搭了工夫與藥草給人治病,便是收費,也只收個本錢。

她也是,曉望街的女子羞於找郎中瞧病,每每找她把脈,她從不推辭。就連去年胡玫長了滿臉紅包,也是她開方子治好的。

可曉望街就是這樣回報他們的?

是榮盛鬧出的醜事,榮家把髒水潑到自己頭上,曉望街的人就跟着當真,要避她如蛇蠍?

要真的怕她命硬,何苦來都到濟世堂來診病,天天把父親忙得不可開交。

又想起傳言竟然傳得這麼厲害,父親定然也是聽說了,只不過瞞着自己,不讓自己傷心罷了。

一念至此,易楚深吸口氣,臉上覆掛出笑容,腳步輕快地走進去。

衛氏正坐在院子裡擇薺菜,她摘得很仔細,不但去了根,還把枯葉一根根都揪掉了。

易郎中在書房,透過半開的窗櫺,看到他站在書案前,像是在教導衛珂寫字。衛珂神情凝重,脊背挺得筆直,半點不敢懈怠。

一片安寧祥和。

易楚發自內心的笑了,走到衛氏身邊把剛買的菜給她看,“菠菜用熱水燙了,混着蛋絲跟蒜泥一起般,留着晚上就餃子吃。中午把昨兒剩下的骨頭燉燉,再用麻油拌個芹菜,水蘿蔔切成絲拌糖吃,好不好?”

衛氏笑得合不攏嘴,“阿楚安排得很妥當,有甜有鹹,有葷有素。就這麼辦。”

易楚陪着衛氏將菜蔬都擇完了,兩人一道去棗樹街。

綢緞鋪的夥計跟易楚已經很熟了,笑着給兩人推薦,“老太太穿秋香色或者鸚哥綠的都極好,要舒服就用細棉布的,要出門見客,可以做件潞綢的……至於十四五歲的公子,什麼顏色的都穿得,象牙白的顯得高貴,佛頭青顯得穩重,緋色或者草綠色既優雅又活潑。”

易楚跟衛氏商量一番,決定聽從夥計的建議,給衛氏買了半匹秋香色細棉布、半匹鸚哥綠潞綢,給衛珂買了一匹寶藍色的細葛布和一匹佛頭青的杭綢。

易楚又給易郎中選了匹淺灰色的細葛布,然後吩咐夥計包起來,等送到濟世堂後一併結算銀子。

夥計連聲答應。

易楚扶着衛氏離開綢緞鋪,擡眼就瞧見街對面站着的男子,高大挺拔的身影,沐在春日暖陽裡,輕衫緩帶當風微揚,那一刻,街旁的屋舍柳樹店鋪行人盡都成了背景,只有男子挺秀的風姿,鮮活而生動。

易楚悄悄彎起了脣角。

辛大人便大步走近,及至跟前,恭敬地衝衛氏行了個禮,“真是巧,竟然遇到老太太了。”

衛氏拍拍易楚的手,“跟阿楚一起來選布匹,杜公子怎麼也在這裡?”

辛大人指指對面,“湯麪館就是我的店,老太太進去喝杯茶歇歇腳?”

衛氏畢竟年歲大了,走這一路,已經有些力不從心,何況她還惦記着有話對辛大人講,遂不推辭,對阿楚道:“要不咱們就進去稍坐會兒?”

易楚乖巧地挽着衛氏的胳膊,“我聽外祖母的。”

三人一道進了湯麪館。

時辰尚早,麪館裡除了掌櫃與大勇,並無他人。

辛大人請衛氏坐下,低聲吩咐了大勇幾句,大勇點點頭進了竈間,少頃拎着水壺出來,手腳利索地沏了三杯茶。

衛氏端起茶盅吹了吹,喝了一大口,像是有點渴了。

辛大人殷勤地續滿茶盅,臉上露出苦惱的樣子,“有件難事,想請老太太幫個忙。”

衛氏爽快地答應,“有事只管開口,只要嬸子能做到,絕對不推辭。”

辛大人便感激地說:“我開這麪館已經四五年工夫了,生意一直不好不壞。現在店裡共做五種湯麪,想請老太太嚐嚐口味如何,順帶提點意見。”

衛氏毫不猶豫地開口,“這點小事,嬸子能幫忙。”

易楚站在衛氏身後,嘴角撇了撇,這是糊弄孩子呢,想請老太太吃麪直說就是,還非得曲裡拐彎的。

不多時,大勇端着只碩大的托盤晃悠悠地過來,將五隻大海碗一字排開,擺在衛氏面前。

易楚心裡一驚,敢情是來真的。

辛大人一一介紹,“這是素湯麪,這是爆鱔面、海鮮麪……”

衛氏挑一筷子面,喝一口湯,然後換另一碗麪。

這時,從外面進來一男子,看到衛氏面前的海碗,眼珠子瞪了瞪,掃一眼衛氏,瞧一眼面,又掃一眼衛氏,轉身出去了。

片刻工夫,呼啦啦進來好幾個人,一邊走一邊嘟囔,“挑來挑去就選了這家麪館,湯麪能吃出什麼花來?”話音未落,視線落在衛氏跟前,驚奇地“咦”了聲,“老太太,您一人吃五碗,胃口真好,這面真有那麼好吃……店家也是,不能只顧着賺錢,要是給人撐壞了……”

易楚瞧瞧乾瘦的衛氏,又瞧瞧一溜五隻大海碗,這場景怎麼看怎麼詭異。不由擡頭展顏一笑。

笑容打心底透出來,猶如天邊驕陽,晃花了辛大人的眼,也晃花了走馬行商的漢子。

齊刷刷六七雙眼睛均盯在易楚臉上,便有人笑道:“小娘子生得真是美貌,可曾定了親?若是沒有,跟爺走吧,爺帶你吃香的喝辣的。”

但凡走南闖北的客商,大都拉幫結夥地同行,而且僱着五六個彪悍的護衛,走到哪裡呼啦啦一羣,膽氣也壯。

又見衛氏跟易楚的衣着打扮,已知是貧寒人家出來的,遂不忌諱,開口調笑。

另一人跟着道:“咱們張爺是太原有名的皮貨商,跟着他,吃穿不愁,伺候好了賞你兩件皮裘,一輩子也夠了。”伸手便要拉扯易楚。

易楚窘得臉色紫紅。

辛大人將她護在身後,柔聲道:“你跟老太太先到書房坐會兒,回頭我去找你。”

易楚點點頭,扶着衛氏往後頭走。

先前的張爺忙喊道:“小娘子別走啊,陪爺吃了面再說。”

辛大人目送着易楚兩人消失在簾子後面,霍然轉過身來,先前的平凡淡漠已然不見,取而代之的是凌厲的冷寒之氣。

辛大人目光盯着張爺,“是你想要吃麪?”

張爺被這目光盯得心頭髮毛,卻仍是梗着脖子強硬道:“是爺又如何?”

話音剛落,就感覺一隻手捏住了他的喉頭,溫熱油膩的麪湯當頭兜了下來,熱乎乎的,順着脖子鑽進衣領裡。

其餘幾人面面相覷,這人動作太快,快到他們只感覺眼前人影一閃,張爺就被拎了過去。

辛大人單手扼住張爺,側頭掃一眼旁邊諸人,又問:“還有誰想吃麪?”

適才那個幫腔之人小聲道:“咱們幾個一起上,難道他有三頭六臂不成?”

幾人各自從懷裡掏出短刀、匕首等防身之物,還有的拎起長凳,個個擺起了架勢。

辛大人早將幾人的動作看在眼裡,輕蔑地笑了笑。

一直在打瞌睡的掌櫃,突然睜開了眼,起身關上門,樂呵呵地說:“我怕嚇到路人,不妨礙你們。”說完仍坐回原處。

大勇悄悄擼起袖子,掌櫃瞪他一眼,“別礙事,要是臉上帶了傷,怎麼招徠客人?”

大勇不甘心地退回去。

掌櫃眯縫着眼,開始打起呼嚕來。

幫腔之人見狀心頭顫了顫,硬着頭皮招呼,“上!”

幾人早有默契地圍成圓圈衝了過去。

只聽噼裡啪啦當裡噹啷,與此同時,竈間響起“咚咚”的剁肉聲,幾乎掩蓋了麪館裡打鬥的聲音。

易楚躲在簾子後面聽得提心吊膽。

她將衛氏送進書房後,終是不放心,又掂着腳尖悄悄走到麪館門口,可看又不敢看,聽也聽不出什麼。

易楚心急如焚,攥着拳頭來回踱步。

好在,只過了片刻,醫館裡一下子就安靜下來,緊接着門簾被撩開,有淡淡的艾草香味沁入鼻端。

易楚深吸口氣,仔細辨了辨,只是艾香,並無血腥氣。

辛大人悄悄攬了她的腰身一下,極快地鬆開,“不用擔心,我就是跟他們講了講道理,沒動手。”

確實沒動手,他動的是……腳!

易楚臉色紅了紅,外祖母還在書房,隔着窗櫺就能看見,他竟然也敢動手動腳。

辛大人卻恍若無事般笑了笑,“進去瞧瞧老太太。”

衛氏坐在書案前,看着一前一後進來的兩人,面上的表情有些……捉摸不定。

易楚心底沉了沉,該不會真的被外祖母瞧見了吧?

辛大人溫和地問:“那些人已經走了,老太太留下來吃了飯再回去?”

衛氏不冷不熱地說:“改天吧,家裡還有兩個爺們等着回去做飯。”

“也好,”辛大人笑笑,“我讓大勇送你們回去。”

衛氏推辭道:“不用,離得不遠,坐了這會子已經歇過來了。”言語間,明顯不如剛進門那般熱絡。

辛大人並不勉強,親自撩起簾子,送衛氏往外走。

麪館桌椅板凳擺得非常整齊,跟先前並無二致。

掌櫃依然在臺面後頭打瞌睡,大勇肩上搭着白棉布,在門口熱情地吆喝,“湯麪、熱湯麪,三文錢一大碗。”

就好像半刻鐘之前,這裡什麼事情都沒發生一樣。

可易楚還是眼尖地在地上看到了好幾塊木屑。

應該是從砸壞桌椅掉下來的。

從他們回書房再出來,不過半盞茶的時間。

這短短的工夫,也不知是誰收拾的,手腳倒利索。

易楚思忖着,擡眼瞧了瞧站在麪館門口的辛大人,無意中瞥見榮大嬸正從街對面經過。

驀地想起胡玫說過的話,她命相不好,幼時克母,長大剋夫。榮盛之所以身體不好,之所以鬧出醜事,都是被她克的。

適才在麪館,又是因她纔給辛大人惹來麻煩。

是不是,她真的是命硬之人,誰跟她走得近,就會克到誰?

辛大人本就幹得是刀口上舔血的差事,要是再被她克着,豈不是更加危險。

想起這些,易楚心頭越發恐慌,腳步不由地沉重起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