觀察細微的人,在謝林兩家到來以後,已經敏銳地覺察到孔雀廳異常的氛圍。
早傳聞謝家與葉家在開國的幾十年裡,從一代的治國理念不合,到二代的政治路線分歧,恩怨糾葛在這些年非但沒有慢慢化解,反而越結越深,逐漸向“世仇”發展。
許明煌看了眼謝震,做了多年的一把手、享受了絕對權力的他有些自命不凡,雖然在面對自己陣營的哥們兄弟,倒算收斂謙和,但不等於他看得起除此之外的人。事實上,在許明煌的眼裡,也只有謝震的大哥和姐夫跟他平起平坐,至於謝震,一個四九城兵馬司的副局長,副廳,根本不夠格!
倒是他旁邊的徐北固,許明煌兩眼盯着,心裡倒不是忌憚他,而是他老子的老子——碩果僅存、厥功至偉的老人徐汗青,據他姐夫,也就是許明霞的丈夫葉書傑透露,就是他老人家跟一號、二號閒聊的時候,像是有意告他許明煌的黑狀,說在他的地界上遭遇了土匪,差點讓黑勢力打劫,引起了當朝的重視,並在老人的提議下把謝震這老小子官升一級,調到自己的營盤裡當賊曹頭子(公安局局長)。
“許書記,想不到在這樣的晚會上能碰見您,真是說巧不巧。”
“誒,說什麼呢,謝老弟,等你的調令正式下來,以後我們哥倆見面的機會多的是。”
許明煌跟謝震深深對視,喜怒不行於色地彼此握着手,打着機鋒,氣氛緊張又詭異。
然而,並非所有的人都興致勃勃,間或心懷鬼胎地靜靜看謝許兩位沒有硝煙的交鋒,在人羣較後面的一個小團體裡,沒有敏感性,或者不關注的男男女女湊在一起聊着最近幾部上映的電影。
“劇情俗套狗血,就是兩男爲一個見異思遷的女人爭風吃醋,而且有的情節很黃很暴力,雖然也有用鏡頭隱晦地表達,含而不露,不過思想一點不符合主流價值……最最關鍵的是,整個片子我看完從影院出來,什麼都記不得,只記得章子怡跳的甩袖打鼓舞很驚豔”
高丘接着秋蓮拋出的《十面埋伏》,把從網站上看的不少影評結合,站在反對的立場針對電影,滔滔不絕地批評。
“電影看的不僅僅是劇情!”
趙婷今天穿着一套天藍色仙女裙,扎着一頭羅馬辮,靈動活潑,安靜在一處足以是“靜若處女”,但偏偏她就是喜鬧不喜靜的性格,聲音清脆。
“如果從電影美學和攝影技巧等更專業的角度看,你會發現每一場景張導在佈景、服飾、配樂等靜態元素,以及動態中光線、透視、空間位置等組合,都可以稱得上是大師級。雖然在劇情上,尤其是臺本上有瑕疵,但還是要承認從電影鑑賞上來說……至於你說的走出影院就只記得那段舞,我看是你們這種男人太好色,滿腦子的yin邪,一點兒不懂得欣賞。要我說,這裡面最精彩最值得回味的是竹林那一場打戲,滲出水的青綠色竹葉,薄霧裡藏着殺氣的竹林,還有致命的竹箭,雖然說有借鑑《臥虎藏龍》、《俠女》,不過在武打節奏、色彩運用、光影搭配上不同,反正是給我留下強烈的視覺衝擊,很精彩。”
“楊晴,你說是不是?”趙婷評析完,轉頭問向楊晴,絲毫沒留意楊晴正偷偷給她擺擺手打手勢。
楊晴無奈地白了眼趙婷,迎着小團體衆人的眼神,突然靈機一動,裝成懵懂無知的模樣,畏縮道:“這個我還沒想好怎麼說,先聽聽你們的吧。”隨即,她把話頭扔給秋蓮:“秋蓮,你覺得電影怎麼樣?”
秋蓮聽到前半句,心裡竊喜,但聽到後半句,心裡窩火,暗罵楊晴不地道,她又不是什麼影視專業或者新聞專業出身,她哪裡懂什麼電影評析,萬一說錯了話,不說在行家前班門弄斧,自取其辱,更是會讓高丘對自己的印象大大減分,不利於她的計劃,要知道,她爸爸在來之前,可是把高丘定爲首選的女婿目標。
哼,小娘皮!
秋蓮咬咬牙,恨恨地瞥了楊晴一眼,突然靈機一動,說道:“我看個一篇報道,說是本來這個大姐大的角色是給梅姑量身定做的,只是可惜梅姑英年早逝,所以整個劇本好像是有變動的,不過我還是贊同高丘的評價,這部電影……”
楊晴趁着秋蓮賣弄的時間,偷偷跟趙婷說:“趙婷,我不是讓你幫我掩護,不高調嘛,你不會忘了吧?”
“呀,說得太興奮,一時忘了。”趙婷輕吐舌頭,俏皮可人。
楊晴卻不理,輕輕地捏了捏她的臉蛋,附耳說:“這個高丘,從剛纔就一直纏着我,你幫我想辦法。”
“溜?”趙婷伸出食指中指,依次擺動做出個跑的動作。
楊晴眼前一亮,大幅度地點頭。
“嗯,讓我想想。”
趙婷的手指抵在下巴,她頭微微揚起,思索了片刻,餘光不經意掃到正在跟高丘他們討論激烈的秋蓮,詭笑着捅了捅楊晴的胳膊,努努嘴:“呶,秋蓮不是想釣高丘嗎,咱們就給她創造這個條件嘛,讓她就纏着他,而你呢——”
趙婷偷偷地對楊晴附耳講:“就這樣……”
“呼,總算逃出來的。”楊晴提起曳地的裙子,匆匆地穿梭過人羣,找到一個僻靜的角落坐了下來。
“看來你呆在這裡很不舒服。”
忽地,楊晴聽到背後有人似乎和她說話,隨即轉過身,只見沈清曼赫然坐在沙發上,雙手拿着棒針,略顯笨拙地織着一件毛衣。
“我好像在哪裡見過她?”楊晴喃喃了句,剎那間靈光一現,她雙手輕拍了一下,脫口而出:“呀,姐姐你是沈家的三小姐,我剛剛見過你。”
沈清曼面對嬌豔天真的楊晴,看見她眼裡的澄淨,先是一愣,然後放下手裡的織活,罕見地,發自內心地露出笑容:“你就是楊叔叔的女兒,楊晴吧。”
“你知道我?”
“兩年前,你的成人生日宴會,就是我代表沈家參加的,那時候我記得你穿的是一身純白的公主裙。”
“沒錯沒錯,不過,咦,這事沈姐姐你怎麼記得這麼清楚?”
“因爲你的那件公主裙就是我設計的,第一次。”沈清曼伸出一根指頭。
“哇,原來那件裙子是沈姐姐你設計的,真太感謝了,和我很搭配,可讓我出了風頭。”
沈清曼莞爾一笑。
“沈姐姐,你不是在陪葉公子、許公子嗎?怎麼現在在,是不是你也不喜歡,唔。”楊晴說着說着,忽覺說錯了話,趕緊捂住嘴,笑眯眯地掩飾。
“你不也是不喜歡才逃出來的嗎?”沈清曼溫柔地說,“是不是覺得陪人說話陪人笑很累?”
“嗯嗯嗯。”楊晴睜大了眼,使勁地點頭。
“你這樣的性子是不太適合這種場合。”沈清曼說,“太直,太乾淨,跟裡面的是非本身就是天敵。”
楊晴注意到沈清曼手裡的針線,看到她膝上初見領口的線圈,咋舌道:“沈姐姐,你在織毛衣?”
發覺自己傻傻地明知故問,楊晴尷尬地笑了笑,心裡卻納悶,忍不住瞎想沈清曼織的毛衣到底是給誰的。
沈清曼看楊晴順眼,誠懇地說:“想知道我給誰織的?”
楊晴下意識地點頭,感覺不合適,又忙搖搖頭,神情非常的可愛。
“是給我男人織的。”
男人,男朋友嗎?楊晴格外詫異地看着沈清曼,不知道該怎麼說。
“你能幫我纏毛線嗎?”沈清曼從編織手袋裡取出毛線圈。
“好。”楊晴坐到沈清曼的跟前,兩手穿過毛線圈,擡起頭看着沈清曼,張了張嘴巴,欲言又止。
“想說什麼就說,不要憋壞了。”
楊晴弱弱地問:“沈姐姐,你真的有男朋友了?”
沈清曼害羞又毅然地回道:“嗯。”
“呀!”楊晴驚叫了一聲。
沈清曼早已經預料到她會有這種反應,眼疾手快,趕緊捂住她的嘴,做了個噓聲的手勢。
楊晴像小雞啄米般點點頭,等手從她嘴脣移開,她呼吸了一口氣,胸前上下起伏,穩住了情緒,興沖沖問:“沈姐姐,他是誰啊?”
“秘密。”沈清曼神秘道。
楊晴露出遺憾的表情,不過也對,像沈家這樣的大戶的千金談戀愛,可不像明星那樣轟轟烈烈,鬧得滿城風雨,都默守低調的原則。她自己說服了自己,不再追問,換了問題:“沈姐姐,那你方便透露你跟他是怎麼認識的嗎?”
沈清曼沉吟了一會兒,揚起意味深長的弧笑:“和牛郎織女差不多。”
這是什麼意思,牛郎織女?楊晴聞言瞠目結舌,瞬間委屈地眨着眼,似乎在說我還小,沈沈姐姐你不要騙我。
沈清曼沒有多解釋,看着對面咬脣糾結的楊晴,默默地繞着線團。
楊晴鼓起粉嫩的臉腮,琢磨着直接問沈姐姐是鐵定不行,怎麼才能讓她主動說呢?身爲明珠大學新聞系的她,既有強烈的求知慾,又有打破沙鍋問到底的決心,她左思右想,突然間想起新聞採訪裡的一種錯問法。
沒錯!楊晴心裡不住驚喜,她又聯想到她看過的一本小說,裡面有一段恰恰是牛郎織女的,而且是顛覆傳統牛郎織女故事裡的愛情觀的版本——織女並不是愛牛郎才下凡,她是因爲在沐浴的時候被牛郎偷去了仙衣回不了天庭,被牛郎強行擄走逼迫着成親,但當她找到了仙衣,也沒有顧及多年的夫妻之情,直接飛天離開。
楊晴揚起笑,成,就這樣了,她接着在腦海裡草草地打了個採訪提綱,預設了幾個問題,隨即目光狡黠地看着沈清曼,問道:“沈姐姐,‘牛郎’是不是逼迫你讓你接受他的?”
沈清曼蹙眉,不解道:“爲什麼這麼說?”
“因爲牛郎織女的版本好多,我看過有一種……沈姐姐,你跟他是哪一種啊?”楊晴例數她胡編亂造的或者所見所聞的,最後睜着澄淨的眼睛凝視沈清曼,很是一副天真的模樣。
沈清曼抿笑,聰慧的她隱隱猜出楊晴的幾分心思,原本打算默不作聲,沉默相對,不過她突然心意一動,又重想起遍方纔楊晴跟她講過的幾個故事,不禁莞爾——幾個故事截取一部分拼湊在一塊,不就是她和離三的故事嗎?
一開始是她任性,仙女下凡,一個人孤身到黔川旅遊,遭遇擄劫,所幸被李嬸好心相救,偏偏這個牛郎離三狠心收走她的仙衣,而且不送她重返天庭,結果假戲假做成了親,在白天是一對夫妻,在夜裡他們是姐弟,分居睡。
可沈清曼怎麼也想不到,僅僅短短一年多的相處,她沒有像楊晴想的那個版本的織女歸心似箭,鐵石心腸,反而她居然動了嫁雞隨雞,嫁狗隨狗的念頭,並且觀察了離三一年多的她,也不認爲他一輩子都只是李家村的一頭草雞土狗,他終將有一日會飛上枝頭,一叫,千門萬戶都要開。
她愛上了離三,只是他卻親手爲自己披上了仙衣,不願意天仙跟他當糟糠妻,而他一個人卻正在工地裡,風吹日曬地爲自己鋪路,一條通向她,通向青天的路,因爲她的王母可不會爲他們搭一座鵲橋。可是——
這條路有多難,比蜀道難嗎?
這條路有多長,到九重天嗎?
沈清曼看了眼宴會廳裡的男女老少,夠資格光鮮靚麗地站在這裡談笑風生的,他們的肩上得承受了多大的重擔,他們的背後又有多少的酸楚。這些天兵天將,各路神仙,哪一個不是恰逢機緣,哪一個不是經歷磨難,才得道成仙,然而他們對於沈家,不過是小魚小蝦,小仙小神,那麼離三——
他該經受多少的磨難,才能上得雲霄之上的沈家?
沈清曼想到這裡,眼前浮起一層水霧,情不自禁地呢喃:“一生一代一雙人,爭教兩處銷魂。相思相望不相親,天爲誰春?漿向藍橋易乞,藥成碧海難奔。若容相訪飲牛津,相對忘貧。”
細若蚊蠅的吟誦,楊晴沒有聽清,她發現沈清曼眼角似有淚珠,詫異道:“沈姐姐?”
沈清曼眼神堅決道:“我們是最幸福的那種,而且會長相廝守,根本用不到鵲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