拍照餘波尚未完全地平復,電視上、網絡上關於孟芊芊的“緋聞”甚囂塵上,便在這時,離三照例準點在圖書館裡看書。
與他一樣的,還有動作一模一樣託着臉腮目不轉睛盯着離三的趙婷、楊晴,始作俑者的兩人,一直堅守在圖書館,一直一直到離三又在如常的下午在習慣的位置照舊地坐着。
他正在看尼采的《查爾圖斯特拉如是說》,翻書翻得很快,似乎一目十行。
而一側的趙婷呢,破例此時看向離三,看他讀的竟是尼采的集大成作,眉梢輕挑似是意外,又瞧他似乎囫圇吞棗般翻閱《查說》,嘴角微揚應是輕蔑。她打心裡對離三故意裝好學的舉動不甚喜歡,於是撕下一張便利貼揉成團砸向離三,輕聲問道:“你居然在看《查爾圖斯特拉如是說》?”
離三隻是擡眼看向趙婷,臉色凝重像是在責問她剛纔之舉,又像在質疑她苦苦糾纏的用意,捫心自問,我一個農民工到底有什麼值得她們關注的?
趙婷卻視若無睹,又問離三:“你既然在看《查說》,那你應該看過尼采的其它書咯?”
離三很誠實地搖頭,他沒有看過尼采的《道德的譜系》、《善惡的彼岸》、《偶像的黃昏》、《快樂的科學》等,假如不算把書名記下來的話。對於他而言,黑格爾、馬克思、恩格斯、叔本華、弗洛伊德、海德格爾等人的著作,平日裡他只在疲倦休息時纔會翻動,自然做不到跟哲學系的學生一樣以多種視角去揣摩他的一字一句。
當然,這不是說離三正如趙婷所說的是在故意裝好學,而是離三情願去翻這類書,也不願意去碰文學小說,尤其是西方古典文學,比如《基督山伯爵》,雖然君子報仇十年不晚的戲碼很讓人熱血,但離三目前尚不需要臥薪嚐膽的榜樣,再比如《悲慘世界》,儘管世界對某部分人來說的確夠悲慘,但離三至今覺得世界對他已經夠仁慈了。
“不會吧,你連尼采的其他書都沒看過,也沒做札記,就這麼看《查說》,你確定你能看得懂?”
而離三再一次的搖頭既在趙婷的意料之中,因爲無論他看過幾遍,趙婷堅信他是絕對看不懂的。但是,他的搖頭又在趙婷的意料之外,顯然她沒有想到作農民工的離三居然恬不知恥地承認自己在不懂裝懂裝大尾巴狼。然而,更沒有令趙婷想到的是離三接下來的話。
“看這本書必須要按你說的這麼做嗎?或者是哪位教授學者說的?當然,不管誰說的,我都沒有興趣,我又不是在研究他的思想,我只是在書裡找屬於我的東西。”
“嘁,你別拿什麼興趣不興趣自我回避。我告訴你,這建議是念哲學系研究生的學長給的,他至少是術業專攻懂行的人吧?跟他比起來,你這種連怎麼讀都不知道的人,一直這樣讀下去能理清思緒嗎?”
趙婷以爲離三在強詞奪理,嬌哼道:“當然,我不是說你不這麼讀一定會錯,可是我沒想到你居然在這裡翻書。呵呵,讀書,讀書,看來你眼裡只有書,卻忘了最基本的‘讀’。跟我班裡的一些同學簡直一模一樣,只會拿著作隨便翻翻,成天在嘴上掛些裡面的句子冒充博學。誒,你說你這樣,到底能看進什麼東西?”
離三聞言,便把書往回精準地翻到自己想要的那一頁,其中有一行是離三特意記下的——我們飛得越高,我們在那些不能飛的人眼中的形象就越渺小——他沒有給趙婷看,理由不是害怕她看不懂,而是擔心她看歪了以爲嘲諷她而無理取鬧。
她瞄了一眼這行字,又與趙婷、楊晴分別對視一眼便扭頭偏向一側滿是藏書的書架,慢悠悠地說:“讀書不是念它拼音、看它字跡、標它段落、數它頁碼就叫讀書,也不是一味地跟在人屁股後頭,踩着前頭人修的橋施施然地走叫讀書。橋是他的,不是你的,你若是在書裡懶得蠢得不修自己的橋,你只是一輩子站在別人的橋上看書裡的風景,一輩子看不清作者的風光。”
趙婷撇了撇嘴,揶揄道:“呵,什麼橋不橋的,風景不風景的,不就是他的不是你的嗎!說得這麼深沉,哼,我第二討厭的就是你們這些掉書袋的,老是覺得該把話雕琢得精細引人注目。但本大小姐不感興趣,我只對你這麼翻能看懂《查說》的多少感興趣。說說,是幾句話,是幾頁紙,還是說它壓根不歡迎你這種人看它。”
離三、楊晴都被趙婷的一番話驚到,離三緩緩地收回看書的眼神,頭一次正眼瞧趙婷她,見她一副不懷好意的樣子,心裡不以爲然,面上更是揚起輕微的弧笑,毫不在意地說:“不多,幾句話。”
“呦,我看你翻了有三四十分鐘了吧,才幾句話。滋滋,書還沒讀厚起來,就想着讀薄,你可真會裝象!”說着,趙婷湊到楊晴耳畔邊輕輕道。“喂,楊晴,瞧瞧,這就是你朝思暮想的男人,結果沒想到……”
還不等趙婷說完,楊晴卻見正坐她對面的離三合上已經夾上書籤的書,重新拿起筆和紙準備繼續看《管理學》。可就在筆頭觸在紙的一剎那,垂下頭的離三稍稍擡眸瞅了一眼在咬耳朵的楊晴和趙婷,說道:“學校掛的滿滿的名言警句有多少是你需要的,沒有飽經風霜的人何必要這麼多人生感慨,而且還是別人的。”
瞧離三埋頭伏案,似乎不再理睬她們,這讓楊晴昨晚失眠一宿設想的種種搭訕交流的問答統統沒用,一時間她驚慌不已、不知所措,茫然地看向離三,手不自覺地向內一緊,就將手心裡藏的小紙條捏得乾癟。
“嚯!聽你的口氣,似乎看這些書倒像是無足輕重,就那些金融學、經濟學、管理學、通訊工程之類你平日看的倒像是你的命。怎麼,想厚積薄發成爲有錢人吶……”
趙婷嘴角一抽,白了離三一眼,冷言冷語道:“唔,不過也正常。你到底是窮苦出身,滿腦子都是大富大貴的想法也沒錯。但真可惜啊,有錢人不看書照樣也能發財,而且更可笑的是,有錢的裡頭還有的是從來沒看過書的,卻能專門使喚你們這種讀書的……”
“趙婷,你說得有點過火了,快別說了。”楊晴忙制止住趙婷,勸她不要再出言譏諷。
“你以爲他們沒上過學沒讀本書就是不讀書嗎?世事洞明皆學問,人情練達即文章,他們非但在勤勉地讀生活這本書,更是在生活裡寫自己的自傳書。”
離三擡頭瞟了面色難看的趙婷,輕描淡寫地說道:“而且你有一點說錯了,就像社會階層分三六九等,有錢人也分三六九等,你說的那一批又有多少擺脫得了‘暴發富’呢?”
“富貴,富貴,富裕高貴,可是有多少像你嘴裡說的那種不讀書的富裕人,一輩子登不上高貴的檯面。呵呵,他們以爲自己已經夠富貴了,實際上暴發富不會覺察到他們爆發的還不足以到貴。不讀書,不交友,內涵、眼見、底蘊、格局、氣質等等不會憑空送你。”
暴發富、暴發富,離三嘴裡的一聲又一聲的“暴發富”似乎觸到了趙婷的逆鱗,“啪”的一聲雙手重重拍在桌上,直接使二樓在場的所有人投來吃驚、詫異、惱怒、埋怨等各色目光,甚至招來圖書管理員楊姐厲聲喝道:“那邊那桌幹什麼,如果不想呆圖書館看書,就請你離開,不要煩礙到其他人!”
“趙婷,趙婷,你幹什麼,快坐下。”楊晴發覺趙婷臉上不虞,蹙眉皺鼻,齜牙咧嘴,眼裡盡是掩不住的怒火和兇光。於是她趕緊起身攬住趙婷的雙肩,一邊好言相勸,一邊微微使勁將趙婷輕按坐回位置上。
然而這樣的怒火豈是幾句寬慰勸解的話能熄滅的,趙婷此刻像極一隻炸了毛、呲着牙的貓,完全是逮誰咬誰的惡主。她不甘她的父親被離三數落成“暴發富”,坐下來便立馬駁斥離三,但說得着急沒收住話。
“像你這種窮學生,哪裡能想象到他們是怎麼通過教育培訓來彌補不足的!哼,像你這種人,我估計放過去連大學都上不起,能讀上書也得虧趕上如今的好時代。”
“而你嘴巴里的‘暴發戶’呢,他們一堂課說不定就是你一個學期或者一年幾年的學費,他們一堂課裡的內容或許是你幾本書甚至一年看得書都無法企及的高度。呵,舉個例子讓你好好感受感受吧,我爸爸公司裡光聘請成功學講師給員工們講課,都要這個數,你覺得你一年能有這數目嗎,你覺得你讀書能有這個數嗎!”
離三一指天花板,一指太陽穴,一指桌面上的書,左右看了一眼楊晴和趙婷。
話音落下,靜靜聆聽的楊晴對離三又多幾分認識,她的秀眸裡閃着異樣的光,立刻拉了一把欲要反駁的趙婷,悄悄說:“趙婷,不要小看了人。我爸常說,現在不是改革開放初,不再是遍地黃金,由着有膽量有機靈的人隨便去撈了……我想,這個時候多讀點書,總比守株待兔等機會要強吧……”
趙婷斜視着楊晴,語氣略微輕蔑不屑地說道:“讀書,他行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