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色染空,昏月燭照,本就烏黑一片的社區旮旯,逼仄,蕭瑟,偏僻中又增添一抹黑顏色的憂傷。
孫勇冠靜靜地坐着,旁邊馬紮上的人已經不見蹤影,十五分鐘前自己尚能依稀認出一個離去的黑影輪廓,而現在,老人的花眼裡,彷彿除非喧囂的風,死寂的暗,什麼都看不見。
“能說的只有這些。”他嘴巴翕動喃喃出小聲。
嘎吱,兩條瘦如麻桿的腿,好似經人撥弄,竟搖搖晃晃擺個不停。孫勇冠顫顫巍巍地起身,脆弱鬆動的老骨頭嘎嘣直響,他駝着微微凸起的背,再也無力支撐腰桿,任由它垂落,垂落,彷彿背上揹着一個沉甸甸的鍋蓋,壓彎了腰。
“可能做的,還能更多。”
老人步履艱難,踏出一步就像抽空將近一半吸進的氣力,他兩條白眉浸沒在黑暗中無聲無息地上揚,上下同步地,在一蹙一展間,左右腳向前,繼續向前,一直將矮小的整個身子鑽入到猶如黑洞般深不見底的鐵皮屋裡,他的走路,他的舉手,任何的動作全然吞沒在黑漆漆的夜色裡。
叮鈴噹啷,一陣翻騰尋找的響動從矮屋裡向外擴散。
“找到了。”
啪嗒,孫勇冠順手又找到了手電筒,這是他唯一的照明工具,兩塊六元的大電池支撐他在漫漫長夜度過一個又一個充滿蚊蠅悶熱的夜晚,如今,電筒裡依然有電,因而便有光。
光直直地照在紙片上,上面的內容突兀地浮現在老人的眼簾,那是一串數字,不多不少,是一個手機號碼的數量。
零四年,手機大多數是國外的舶來品,愛立信、諾基亞、摩托羅拉三足鼎立,依靠着金不換的品牌從而價格不菲,那個時候,沒有智能機,留存在人們腦子裡的流行概念還停在“功能機”、“24K純金寶石手機”,又或者鵬城盛行的“三防山寨機”。
它們性能不一,但能通電話,能發短信,而且附帶幾個有趣的遊戲,可產於國內貼着哪個勞什子不出名的國產牌,價格低廉,在一些不懂行市的人眼裡,簡直跟白送沒有區別。
然而,對於一個一日三餐都可能是撿泔水剩菜的孫勇冠來說,別說是山寨機,就是公用電話的IC卡,他也是忍痛在一年前買了張。此刻,他正內心憂慮地把卡插入到卡槽內,一邊擔心着IC卡無緣無故地過期不能使用,一邊堅決地按紙片上的數字摁下號碼鍵。
“嘟,嘟……嘟,嘟……”
持續撥打了五六秒,聽筒裡忽地傳來一名語氣溫柔的男聲,“孫爸,您終於肯給乾兒打這個電話了!您最近怎麼樣,身體還健朗嗎?要我說,您還是不要在學校幹保安,乾兒接您回家享福好不好……”
老人一言不發,面帶微笑,眼中含淚地聆聽與他淵源頗深的這位乾兒由衷的關心,他喉嚨蠕動哽咽地一時間說不出一字一句他想要說的話。
“孫爸,咱這病還有得醫,乾兒這兒認識大把的名醫,他們有辦法能治好您。”電話裡的男聲說着說着,顯然沉不住氣,他似乎對孫勇冠的生活狀態瞭如執掌,一下便戳中了要害。
“果然你個細伢子,還是派人跟着我。說,是不是那個吳磊?”老人說話的語氣裡半分責怪都沒有,有的只有欣慰與感動。
“您是怎麼瞧出來的?”
“甭管怎麼瞧出來,既然你曉得我怎麼樣,那省得多廢話。”老人保持着軍人時期的幹練果斷的作風,直截了當,開門見山。“細伢子,孫爸有件事想請你幫忙。”
“您……您說,不管難易,不管一件還是一百件,乾兒都幫您辦。”回話斬釘截鐵,卻隱約有點點的凝噎。
“我想託你……”
嘀嘀,嘈雜的喇叭鳴笛聲在公路上響徹,轟鳴的引擎撕心裂肺着,爲飛速奔馳的快車吶喊助威。
咣噹,孫勇冠得到了答覆,心滿意足地舒了口氣,掛上電話反過身便笨拙艱難地離開,人生中他竟頭一回幹出一次奢侈的事,當年千般捨不得花十塊錢買的IC卡依然插在卡槽當中,他似乎一點兒沒留意,又或許,已經一點兒不在意。
“他一定會來,一定會來。”
孫勇冠從公用電話亭走了十幾步,又立刻頓足,猶猶豫豫地左顧右盼,一會兒望着公用電話亭,一會兒看向燈火通明的社區。
思量間,他又重返回公用電話亭,把剛剛離三聊天告訴他的手機號摁了一遍。
“嘟嘟……嘟嘟……”
叮鈴,叮鈴。
離三匆匆地跟教練孫哥請了個假,剛掛斷半晌手機便再次振動,他接通一問:“喂,請問您是哪位?”
“是我,李三。”孫勇冠強撐着虛弱的嗓子,大聲道。
“孫大爺?”離三眉宇微皺,疑惑不已。“孫大爺您怎麼打來電話?”
“喔,就是突然想提醒你一句,明天一定要記得來啊,千萬不要忘了。”
孫勇冠千叮嚀萬囑咐道:“……還有,最好早上來,早上來陽氣足。”
“孫大爺,您放心,明天一早我準時來,我呀再給您帶幾張上次工地的嬸子烙的餅,讓您當早飯。”
“人來就行。”
“人來就好。”
兩聲相隔間,孫勇冠已經重回到黑不見底的矮屋,一個人藉着忽閃忽暗的手電筒,掙扎又焦急地從一個大木櫃裡翻出一塊白布包裹着的東西,他打開的剎那,這隻陪伴他數年的手電筒突然熄滅,一絲一點的光都消散在黑寂裡。
然而,老人沒有停止動作,他的雙手摸索着包裹,慢慢一點一點地揭開,雙手十指往裡一抓,鬆軟的觸覺頓時傳到他的掌心,他小心翼翼地提起一件質地精細如衣服的物件,一手在上面摩挲了幾下,忽然,手電筒抽搐一般地又忽閃出幾下亮光。
就在這爭分奪秒的片刻,孫勇冠彷彿回到了戰爭紛飛的年代,深夜脫了衣服的自己剛躺下,一個集合號便催促着光腚的他急急忙忙在十幾秒穿好了衣服褲子,此時此刻,他顫抖的雙臂,無力的雙腿,再次充滿了力量,使他煥發出昨日的青春,重複了壯年時的模樣。
咻,他平了平衣服褲子的褶皺,十幾年第一次穿的端莊的老人,憔悴的眼神有一瞬間迸發出尖銳犀利的光,他直勾勾地盯着牆面上唯一貼的人像,那是他夢寐着到燕京天安門去看而一直未如願的畫像。
現在,老人盯着它,使勁地擡起緊皺枯槁般的胳膊,敬了個儘可能正規的軍禮。
霎那間,微閃的暗光徹底消失,老古董的手電筒,它沒電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