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樑二柱子!”其中一個小子怒氣衝衝地找上門。
“幹啥!”
樑二柱子打着赤膊,歪歪扭扭地坐在用碎木料做成的小椅上,翹着二郎腿,一手摸光腳丫子。
“咋啦,王忠,跟吃了炸藥似的,找老子什麼事!”他瞄了眼瘦不拉幾的王忠,態度極其不屑。
王忠看他這個態度,不爽道:“樑二柱子,你嘴咋這麼欠呢,到處造老子的謠。你給老子說清楚,你哪隻眼睛瞅見老子幹這事啦!”
“什麼,什麼,造謠,我造你王忠啥啦!”樑二柱子邊用小拇指摳着耳朵,邊流裡流氣道。
兩次的不待見,使王忠慢慢地相信,謠沒準真是樑二柱子造的。他罵咧道:“你個豬資巴弄的,還充糊塗,你乾的事你還不知道!”
樑二柱子輕蔑地翻了翻白眼:“喂,王忠,嘴放乾淨點,老子幹啥啦,是說你狗日的鐵摳,老愛脫褲子放屁用別人的紙,還是說你個木卵沒事成天扯淡玩,跟縮頭憋壞的王八似的!”
前半句,王忠倒不放在心上,忽然聽到後半句,尤其是“扯淡”,當即大怒,指着樑二柱子的鼻子咆哮:“日你大大,果然是你!”
“啥,我?”樑二柱子撇了撇嘴,無所謂道:“成,是老子我,怎麼滴,你是想單挑,還想跟那陝北的一樣,叫人啊?說,咱都奉陪。”
說話的氣焰非常地囂張,這也不奇怪,畢竟前幾天大獲全勝,剛收拾了李土根一幫人,在心理上原本就處於飄飄然的驕兵狀態,何況陳國立偏袒贛西同鄉,一點兒處罰,甚至口頭訓斥都沒有,相當於添了一把柴,加了點助燃劑,氣焰更囂張了,大有工頭老大我老二的拽相。
王忠一瞧,勢單力薄的他登時語氣弱了三分,但強撐着放下狠話:“行,承認啦,你等着,等着老子算賬!”
“嘿,老子哪都不走,等着你來。”樑二柱子一拍大腿。
結果,王忠悻悻而歸的背影,使樑二柱子的脾氣更驕橫了,偶爾都不把除贛西以外的青年放在眼裡,吃飯插隊,說話放肆,愈發地張揚霸道。
到了第三天,又傳開了一兩個謠言,說是打魯東來的有一對兄弟,娶了同一個媳婦,說是兄弟裡一人不行,得傳宗接代沒轍,傳的有模有樣,有鼻子有眼,但這次沒有指名道姓,可把宿舍號點了出來。
頃刻間,在工地傳的沸沸揚揚,已經超了離三那檔子事,因爲新鮮,而離三的已經不新鮮了,只是工地裡不少人心裡不舒服,跟着瞎起鬨胡鬧罷了。
這回,編瞎話,瞎猜忌,瀰漫整個工地,任何一個魯東口音的,都逃不過好事者的眼睛,那偷偷摸摸的目光像是在說,你就是謠言裡的那人。
“奶奶個熊,誰傳的!”魯東一濃眉大眼的大漢摔下碗筷,氣憤道。
不等馬開合接茬,王忠搶話道:“除了樑二柱子他們這些缺德玩意,還有誰!”
“娘咧,俺們找他去!”
魯東的大漢團結,一人振臂,全都相應,二十多條虎背熊腰的壯漢,大步到樑二柱子面前,同樣質問道:“二柱子,夠膽滴,嚼舌頭到俺們魯東人身上哩!”
樑二柱子這些天囂張慣了,之前一個人面對着魯東的還打怵,恭敬着,這會兒神情從容,根本不緊張,一樣蔑視道:“朱山,你放屁,老子哪嚼你舌根了!”
“不是你?”帶頭的朱山將信將疑。
樑二柱子一拍胸膛:“老子一人做事一人當,是老子就是老子,不是就不是。”
“那萬一是你們贛西的呢?”朱山說,“你把他們都叫出來,俺們要問明白哩!”
“憑啥咧,憑啥你說啥,就得辦啥!你是王法啊?”樑二柱子噗了一聲,揚起一抹譏笑。“嘿,老子偏不喊他們過來。”
朱山大喊道:“娘媽的,你叫不叫!”
“行啊,可以叫啊,工頭也是贛西的,乾脆咱也把他叫來?”樑二柱子比了比大拇指,狐假虎威道。
一提到陳國立,朱山一愣,話噎在嘴裡半天說不出,其餘的魯東大漢面面相覷,同樣拿不定主意。
樑二柱子咄咄逼人道:“嘁,咋啦,要不要哥們受累,替你們跑趟腿,把工頭叫過來問問?”
“行,真行,二柱子,別讓俺們發現真是你們贛西乾的,不然,噎疤不死你!”
朱山大手一揮,“俺們走!”
呸!樑二柱子望着二十多號人離去的身影,吐了口痰,臉上愈發地得意,心裡的驕傲膨脹的快像一隻不能再撐大的氣球。
到了第四天,又開始傳李土根、李仲牛他們陝北人的瞎話,說陝北人頭上別的不是白頭巾,是肚兜,說陝北人怎麼怎麼滴,髒話連篇,已經從人身攻擊上升到了祖宗攻擊的地步。
“工頭,你管不管,這造謠的沒完啦,已經騎到大夥頭上拉屎拉尿了,幹活都沉不下心哩!”李土根在離三、馬開合的囑咐下,跑到陳國立的辦公室叫屈道。
陳國立嗯了一聲,“這事我聽說了,你放心啊土根,這些人爛嘴巴的,揪住來了一定狠狠地辦他!”
“工頭,其實這些,是樑二柱子他帶的頭,他……”
“誒,土根,不要因爲一場小衝突,就恨上別人。你們陝北的,難道跟滬市的一樣,斤斤計較小氣嘛!”
陳國立又三言兩語打發走李土根,但剛剛的一番話在自己心裡紮下了一粒釘子,開始懷疑起贛西老鄉,特別是樑二柱子這幫同村投奔他的年輕人,會不會是他們捅下簍子。
於是,他叫來樑二柱子、吳能幾個人,開門見山,當面質問:“是不是你們搞出的名堂?”
“四叔,你說的啥,啥名堂啊?”吳能眼巴巴望着遠房的老表叔,怯弱道。
陳國立一拍桌子,“什麼‘啥名堂’!哼,這些個說陝北的、說魯東的、說安皖的、說黔貴的,到底是不是你們嘴欠,嚼別人舌頭根子。”
“不,不,工頭,沒這回事,絕不是我們乾的。”樑二柱子目中再無人,見着了工頭依然像耗子見貓,畏首畏尾。
“你們呢?”
陳國立又問了他們身後黑壓壓一片贛西來的青年,見他們一個個搖頭,不安的心稍稍地鬆了口氣,之所以陳國立會偏袒贛西的,不僅僅是他骨子裡的鄉土情結,比起其他地方的,跟同村同鄉會有更深的感情,也是他的老班底、老臺柱多是贛西的老夥計,現在的這片江山,可以說贛西老表出的力最多。
他不是一個忘本的人,因而儘量照顧不虧待贛西的。
“不是你們那就好,不過這些天還是給我低調着點,夾着尾巴做人,明白嗎!”
陳國立當天訓斥,立馬喧囂沸騰的工地一下子平靜如水,更像一灘死水般寂靜,不同省份地區的人,三三兩兩地對視着,眼眸裡不再像謠言前那般不說是親熱,至少是友善,而現在,充滿着警惕與猜忌,同時,攥緊的拳頭也迫不及待地想打在造謠者的臉上。
然而,就這麼一直安靜下來,但當大家以爲不會再發生,開始漸漸淡忘的時候,第九天,謠言又起來了,這次遭殃的是東北旮沓的彪子,他們的火爆脾氣比魯東更甚,放出話來找到了非打死造謠的不可。
就在這時,不知道是安皖的王忠,或者是魯東的朱山,要麼是豫南的劉師傅,要麼是陝北的李土根,他們回味過來,似乎謠言就只有贛西沒傳過,一瞬間,他們產生了一個沒有依據卻十足可信的結論——
這造謠,一定是贛西那夥的。而幹出這混賬事的,最可能就是樑二柱子那屋子的,因爲是他們先開了離三的玩笑。
“沒錯,八成就是樑二柱子、吳能這幫蔫壞的!”當着怨氣沖天的工友們,李土根痛心疾首,心裡卻笑嘻嘻。
王忠,以及謠言裡另一個安皖青年,義憤填膺道:“什麼八成,就是他們!”
接二連三的話,宛如戰場中吹響的衝鋒號,頓時工地裡的人旗幟鮮明,活都撒下不幹,工錢都不願掙,集體圍堵炮轟贛西幫,尤其是集火樑二柱子他住的宿舍,嚇得這九天拽天拽地的二柱子,慌了神,哆嗦腿,得身體死死地壓着門,擔心門踩塌了,工友們涌進來把他打死。
“喂,不是我造的謠,不是我!”他辯解着。
但辯解的聲音,很快給吞沒進了沸騰的民怨當中。
終於,形勢比人強,跟樑二柱子、吳能同鄉的幾個贛西青年,終於頂不住了,叛變了。
“工頭,這裡頭絕沒有俺們的事。都是樑二柱子、吳能他們不講究,嘴巴不嚴還貧,夜裡老是喜歡拿工地弟兄說笑。”
“對對對,我們向來只是聽他們說,可從來沒嘴碎成這樣胡說八道。”
“要不是看在我跟他們是同鄉,又同屋的份上,工頭,其實我早想向你彙報他們倆的情況了。”
“……”
終於,牆倒衆人推,只造了離三一個謠的他們,要承受九天以外無數個謠言引發的怒火,雖然很無辜,但卻是他們開了一個壞頭。
始作俑者,其無後乎!
的確真的沒有什麼好結果,不單單被破門而入的工人們圍毆,打完了鼻青臉腫,躺在地上哎呦呻吟,而且當着一干眼冒兇光人的面,他們的同鄉,陳國立,快刀斬亂麻,站在工棚的二樓居高臨下,遙指着面如死灰的樑二柱子、吳能,厲色道:“捲鋪蓋給老子滾!”
“哦,開的好!”
“沒錯,滾得越遠越好,讓這倆貨亂說話!”
在一陣陣喝彩聲中,樑二柱子、吳能即便再有心辯解,但在羣起而攻的形勢下,就像十年浩劫裡掛着牌子游街挨批的人,耷拉腦袋不敢擡頭,渾如人人喊打的老鼠似的,。
“好啦,好啦!”
陳國立看人罵也罵了,打也打了,揮舞着手臂高舉的同時大喊道:“這回造謠的已經被開除了,事情就到這裡結束了。從明天起,我不希望再有任何人胡亂污衊人,違反者和他們一樣,一律開除。好了,散了,散了,大夥趕緊回去開工,好好把這幾天耽誤的工期補回來。”
工人們臨走前,仍不輕饒了樑二柱子、吳能,繼續圍着他們,指指點點。
李土根隨大流,呆在人羣裡,他急急忙忙地擠到最前面,吹着口哨,幸災樂禍地一巴掌拍在樑二柱子、吳能的屁股上,忍不住地發笑,直呼道:“報應,哈哈,報應!”
“好啦,好啦,都散了,都散了!”
陳國立、李天甲幾個贛西的,看不過去,紛紛勸走了熙熙攘攘的人堆。
“四叔,我……我們沒有幹,不是我們,是哪個王八蛋陷害的!”吳能的臉上青一塊,紫一塊,看起來怪滲人的。
樑二柱子捂着給踹得劇痛無比的肚子,流着淚委屈道:“是啊,工頭,我們是冤枉的。”
陳國立揮揮手,語氣強硬道:“不用說了,我放出的話就不會收回來。你們一會兒就到辦公室,把工錢結算一下,另外再補你們一點醫藥費,就走吧,我這邊工地是容不下你們了!”
“四叔,我認錯了,不要趕我們走啊!”吳能一聽離開工地,兩腿一軟,瞬間跪在地上,哀泣不止。
樑二柱子忙不迭跟着跪下,一邊啪啪扇自己耳光,一邊認錯道:“工頭,再給我們一次機會吧,這事真不是我們乾的。”
換來的,只有陳國立無情的一句,“滾!”
就這樣,憋屈的倆只蒼蠅,連夜灰溜溜地逃出工地。可一腳踩在門外,他們才意識到,這一次不再像平常,到外面吃完飯可以回來,這一次,踏出去是回不來了。
只是,他們該何去何從。偌大的城市,他們只偏安一隅,工地的生活,就像蹲禁閉牢獄一般,牆內牆外的世界,大不相同,牆內的人也很難一時間適應牆外遊蕩混跡的自由與茫然。
“工頭鐵了心,咱們該怎麼辦?”吳能痛苦地抱着頭,蹲在馬路牙子邊。
樑二柱子卻與之不同,他最先想的不是活計,他最先想的是報仇,報復誣陷他的人,報復輕信他的人,報復毆打他的人,報復驅逐他的人。此刻,報復的火焰燒遍他的全身,他的兩眼裡,不是悔恨不是驚慌,而是兇惡與憤懣。
“這仇,老子一定得報。”他惡狠狠道。
吳能擡起頭:“報仇,報什麼仇?”
“咱們就這麼白白讓人揍了一頓,還丟了活被趕了出來。吳能,難道你沒想過報仇,難道就這麼窩囊算了!”樑二柱子捂着淤青發腫的臉頰。
吳能氣急敗壞道:“對,報仇,狗日的,工地裡準有人陷害咱們。揪出來,報仇!”
“揪個啥,人這幾天躲着都沒找到,咱們怎麼揪!”
“那你說報仇,衝誰報仇!”
樑二柱子回過頭,看向黑鼻不斷叫喚的門口,額頭綻出青筋,凶神惡煞道:“老子一定不能讓這個工地好過。”
“你說啥,報復工地,你咋報復?”吳能咋舌道。
話一落,樑二柱子一時間無言以對,他沉默了一會兒,直到聽見隔壁工地轟轟的機器聲,頓時靈光乍現,露出狡詐陰險的笑。
“哈哈,我想到了。“他興奮地笑了起來,表情猙獰可怖。
“啥?”