山中的夜,繁星如倒掛在天幕的瀚海一般,充滿了一種無言的魅力,讓人一見就忍不住沉醉。住在城市裡的人很少能看見這麼美麗的夜空,城市裡的夜晚天幕是微紅的,總像是蒙着一層不怎麼幹淨的罩子。而鄉間的夜晚,天空就如同浸了墨汁,呈現出一種深沉的藍。
他們住着的農家旅店有個大大的院子,一羣人吃飽了就坐在外面玩起了遊戲。擊鼓傳花,拿一個球順着圍坐一圈的孩子們開始傳,屈衍仲閉着眼睛坐在中間,手裡用一根棍子有節奏的擊打面前的碟子,他停下來的時候,那球在誰的手裡,誰就要表演一個節目。
兩個院長沒有參加,坐在一旁笑眯眯的看着,宋笙則是和孩子們坐在一起,正對着中間屈衍仲的方向。
隨着清脆的叮叮聲,藤球在一圈孩子們手裡傳遞開來,大部分孩子們都滿臉的焦急激動,時不時發出驚呼,一副想要拿到藤球又擔心拿到藤球的糾結表情。
第一輪結束,拿到藤球的是一個平常比較沉默的男孩楚聲。他是孤兒院裡面年紀比較大一些的,一向聽話懂事照顧着下面的弟弟妹妹們,唯一不好的就是太過沉默了。宋笙經常看見他一個人坐在那,如果沒有人去找他,他一個人就能待上一天。
十二歲的年紀,滿懷心事的樣子,在普遍擁有着殘缺童年的陽光孤兒院裡面,也是比較特殊的一個。宋笙偶爾會覺得,這個男孩子其實和自家萌萌有些相似,都是看上去不好接近其實很溫柔的人。
楚聲拿到了球,還愣愣的,周圍的孩子們都長長的哦了一聲,宋笙笑嘻嘻的帶頭鼓起了掌大聲道:“第一個要表演節目的是楚聲,大家給楚聲鼓掌~”
一陣熱烈的掌聲過後,這個男孩子站了起來,有些難得窘迫的環視一圈,在弟弟妹妹哥哥姐姐們的期待目光下,開口唱了一首宋笙之前在大巴上唱的軍歌。冷峻少年清亮的聲音很好聽,難得的是歌裡面的那種氣勢也唱出了幾分。
宋笙和孤兒院裡面的孩子們關係都不錯,當然和楚聲也談過天,於是她知道了這個小少年已經決定年紀大一些後就去從軍,據他說,是因爲他的父親也是個軍人。
唱完歌的楚聲少年坐了回去,氣氛熱烈了一些,開始了第二輪。第二輪是年紀最小的孩子安安,那個被宋笙寵的嬌氣的小姑娘。她驟然拿了球還沒來得及傳出去就聽見聲音停了,往周圍看看,見大家都看着她笑,下意識的就癟了嘴眼裡出現了淚花。
宋笙連忙哇了一聲誇張的說:“第二個幸運兒是我們的小公主安安啊~快來安安給哥哥姐姐們表演個節目~”
聽到宋笙說自己是幸運兒,安安小姑娘又笑了,眼裡那點淚花花還沒來得及成形就被她撲閃着眼睛眨沒了。可是要表演什麼節目呢?小姑娘想了半天,最後跑去拿來了自己的小書包,從裡面掏出書,準備給大家朗誦一首詩。
“世上最可親的人們,有一個相同的名字,她們叫做母親……她牽着我的手給我背上書包……我愛她眉間的皺紋,還有頭上不知不覺長出的白髮……”
安安是個聰明的小姑娘,還沒到上學的年紀,但是看着比她大的哥哥姐姐們去上學也眼饞,宋笙只好給她買了個小書包放了些故事書之類的在裡面,她就開心的不行,每天都背在身上,經常把裡面的書拿出來纏着哥哥姐姐們給她念,還真的被她識了不少的字。一首詩雖然念得磕磕巴巴,但是好歹念完了。
唸完了詩,小姑娘又眼巴巴的看着大家,得到了大家誇獎的鼓掌後滿足的回到了座位上。
遊戲再次開始,宋笙不着痕跡的看了看屈衍仲,剛纔安安唸詩的時候,她好像發現自家萌萌在發呆?
接下來又有好幾個孩子中選,或開朗大方,或羞澀扭捏的表演了自己的節目。一派大哥哥模樣的輪椅少年葉雲飛也沒能逃脫,給大家講了個笑話,樂得一羣人捂着肚子笑成一團。
姐姐模樣的獨臂女孩郭悅也表演了個節目,竟然是武術,雖然少了一臂,但是她模樣清秀,往那英姿颯爽的一站,打的有模有樣,還真是不錯。雖然打不過宋笙,但是唬唬小孩子是足夠了。
還有齊關河小朋友,促成宋笙和屈衍仲多次偶遇的那個孩子,他也表演了節目。他現在已經完全適應了陽光孤兒院裡的生活,臉上的笑容越來越多,有了像是他這個年紀孩子的樣子。
最後宋笙也沒能倖免,大大方方的站出來,在孩子們七嘴八舌的爭論要表演什麼節目中,決定了跳個舞。
因爲家裡作爲大家閨秀的奶奶和愛好古典文學的外婆影響,從小學的那些東西里面還真的有個古典舞。當時一片周圍的小女孩們學芭蕾,她卻去學古典舞,這種不同很是讓她驕傲,因此倒真學出了點東西,只不過後來變得越來越怪力後就拋棄了古典舞。
跳古典舞對於身體的柔韌度很是考驗,但是對於宋笙來說這完全不是問題,關於她身體的柔韌度這一點,最有發言權的屈衍仲表示很好。
腰身如柳,搖曳生姿,一羣年紀小的孩子們不會欣賞,只覺得這個平常能帶着他們去和人打架的姐姐突然變得很漂亮,唯獨屈衍仲看着她,波瀾不興的眼裡像被柳枝拂碎的湖面。
宋笙也確實是跳給自家萌萌看的,他不喜歡參與這種活動,不是很開心的樣子,爲他跳個舞,算是慰勞。再一個,她也很想在心上人面前表現一下自己女性柔美的一面。等瞧見他的眼神,宋笙就開心了。
跳完一曲後,她立馬將自己的凳子拖到了屈衍仲身邊,然後正直的對孩子們說:“衍仲累了,現在換我來敲。”
年紀還小的孩子們感覺不出來什麼,年紀稍大些的幾個,看着那挨在一起坐的兩個,都有些臉紅。
一個遊戲玩到了深夜,眼見他們都開始打呵欠,宋笙不管他們還要繼續玩的要求,把他們都趕回去睡覺了。院子裡重新恢復了安靜,宋笙拿着掃把把院子裡收拾乾淨,然後坐在院子裡一棵樹下,屈衍仲也坐在那。
“今天他們都很開心,萌萌呢?”因爲周圍沒有其他人了,宋笙也沒再收斂,挽着屈衍仲一個胳膊靠在他肩膀上笑着和他說話。
屈衍仲將手邊的毯子披在宋笙身上,低聲回答:“還好。”
宋笙就嘆了口氣,“我知道你不喜歡熱鬧,辛苦了。”
“不,你們都很好。”屈衍仲坐在那,身上的大衣有些被露水浸染的溼意。被他披了個毛毯子的宋笙摸摸他的手,發現很涼,頓時挑了一下眉,乾脆鑽到了他身前去坐,然後把毯子展開披在他身上,裹住兩個人。
宋笙拉着毯子,屈衍仲環抱着她,兩個人靠在一起看天。過了一會兒,屈衍仲忽然感覺懷裡的人伸手摸索着他的臉頰,最後在他的眼睛眉毛上巡視。他詢問的低頭去看,就聽宋笙輕聲說:“剛纔安安念那首詩的時候,我看到你在發呆。”
“還有那時候。”宋笙頓了頓,仰頭在屈衍仲下巴上親了親,“我和你還沒有在一起的時候,我撞見你在廁所裡吐了……”
屈衍仲沉默,抵住宋笙的額頭,聲音在深沉的夜色裡有種說不出的飄渺。
他說:“方家人,都有一種嚴重的遺傳病,平常看不出來,但是隻要受到了刺激,他們就會變成瘋子。”
“我很小的時候……”他說到這裡,似乎在吃力的回想什麼,好半晌才接着說:“我很小的時候,她還不是現在這個樣子,那時候的她是個很溫柔的女人,無憂無慮又柔弱,喜歡……做很多好吃的小點心。後來,她發現了我父親有外遇,還有個私生子,突然就變了。”
宋笙倚在他懷裡伸手摩挲他的臉頰,他雖然沒說出母親那個詞,但是她很清楚他說的是他的那個母親。
“她被刺激瘋了,她暗暗殺掉了那個女人和私生子,那男人也險些瘋掉,被她困在家裡,不久就自殺了。沒有一個人知道父親去了哪裡,除了我。”
因爲她做這一切的時候,就讓他在一旁看着,他永遠都記得母親猙獰了那張溫柔似水的臉,兇狠的殺了父親的情人和孩子,一塊塊的分屍做成了菜餚,端上了餐桌,讓那一無所覺的父親親口吃掉的場景,恐懼就是那時候爬上他的心頭,纏繞不去。
“她一遍遍的告訴我,不要像父親一樣。父親的頭骨被她放在身邊,就像那個男人沒有背叛她,還在她身邊。我想跑,被她困在家裡,好幾年,我都沒能踏出過那個別墅一步。”
無盡的折磨和疊加的恐懼,不見天日逃脫不能宛如地獄一樣的陰森別墅,瘋狂的母親和變成了屍體的父親,充斥在鼻尖的鮮血味道和屍體的腐爛味。
那麼多年,染紅了餐桌流淌了一地的粘稠鮮血,以及長長餐桌對面擺放着的那個白色頭骨,好像在看着他的空洞雙眼,都是他噩夢的來源。
多少年輾轉不成眠的噩夢在他平鋪直敘的敘述裡被他靜靜的壓在了心底,不露一絲痛楚。
“後來,方睢陽派了人來,把我帶出了國修養。”
所謂的修養,就是一個人呆在那純白的療養室,來來往往都是面無表情的醫生,一種又一種的藥注射進他枯木一樣的身體,細瘦的手臂和腿支撐不了身體,只能長久的躺在那毫無人情味的白色牀上,等待着不知道哪一刻就會降臨的死神。
可他最終還是活下來了,用自己的雙腿走出那裡的時候,看着異國的街頭,沒有一張熟悉的面孔,他都不知道自己究竟是爲什麼還會活着,又究竟是爲什麼活着。
一段並不長的敘述,屈衍仲說得毫無感情,宋笙卻恍惚在平淡的字句下發現了那些觸目驚心的未盡之意。她查到了一些猜到了一些,卻都沒有親耳聽到他說起來的心疼。
“你恨她?”
屈衍仲沒有回答,也許他自己也不知該怎麼回答這個問題。
宋笙沒有追問,靠着身後那個胸膛,深深呼出一口氣,故作輕鬆的說:“如果我能回到過去就好了,我一定會馬上闖進那個地方把你帶出來,然後每天給你做飯做點心。雖然我做的不好吃,但是我可以學,實在不行就帶你去吃各種小吃。我會給你洗澡講故事陪你睡覺,給你買很多很多的玩具,堆滿一間屋子,每天帶你去曬太陽,帶你去很多很多地方玩。我還會教你怎麼和別人交朋友,讓你每天都開開心心的笑,我一定不會讓你害怕,也不會留下你一個人,不會關着你,不會欺負你,不會……”她說着說着就說不下去了,拉着毯子蓋住了自己的眼睛。
她沒看見,屈衍仲緩緩的在夜色中綻開了一個笑容,轉瞬即逝的曇花一般。
“嗯,我等你來。”他抱緊了懷中捂着眼睛哭的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