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夥子,”老鄉紳說,莫斐立刻把頭扭向他,“去城裡打工嗎?”
“您說什麼,先生?”莫斐說,然後輕輕咳嗽了一下。他的嗓子還有點哭腔,但已難以發覺了。
“打工,孩子。就是在城裡賺錢。你是要去養家嗎?”
“不是,先生。我去上學。然後養家。”
“上大學?”
“是的,先生。格雷邁恩國立大學。”
“喔!那一定要花很多錢。我聽說學費很貴。”
“不是的,我我有助學金,基本上是免費了。”
“那你一定成績很好吧?”他又開口問。
“算是吧,先生。我爲考試讀了整整三年書。”莫斐說,他心裡充滿了遺憾,因爲自他十七歲以後每天相伴的都是書本,儘管他時常會有空暇時間,但再也沒有感受到童年的愜意了,正是那種城裡旅行者試圖體驗的感覺。顯然,他在此刻忘記了這三年書本滿足他求知慾時的快樂。
“第一次去城裡吧?”
“這是我離開家最遠的一次。”莫斐不由自主地露出了一個微笑。
“我希望你是興奮的,因爲吉爾尼斯城裡有太多新鮮事會讓你驚奇。”鄉紳誠懇地說,“我像你這麼大的時候還在村裡,過了幾歲纔到城裡見世面。我做過很多工作。讓我來算算,嗯,大概是六八年的時候。那時候風谷村連長途馬車都沒有,我是徒步進城的。三十多年前,我們的國王還是阿基巴德·格雷邁恩,有史以來最偉大的國王。吉爾尼斯城也在重建中。那是一段目睹村鎮蛻變爲大都會的一段歷史啊。鄉村小道被開闢成了大路,房子推到了又建,有些小路最後擠在大房子中間就這樣消失了。那時候你還沒出生。我還記得我第一份工作是快遞員,但不是郵政,那是街道中的一種短途工作。你到城裡見過那些大街小巷後會明白人們確實會有這種需求的。可能是一封信,或者一個盒子,一束花,需要在一天內送達任何顧客要求的地方。你要穿越城市,那時候的城遠不及現在這麼大,也就是格雷邁恩城加上部分教堂區。我一天會接到很多業務,但只能掙十個紅毛[1],還要和你的老闆分這麼幾枚銅幣,最後剩下的真的沒有多少。當然了,當時的銅幣比現在要值錢,我猜現在的快遞員一天能淨賺五十紅毛,但物價現在也更貴了,比如麪包的價格至少漲了三倍,黃油漲了兩倍,因爲所以說現在他們也不比原來的輕鬆。到現在我已經成爲一名投資商,這麼多年之後我從未對當初離開風谷村這決定感到遺憾。”
莫斐禮貌地微笑着,輕輕點頭。這位年輕人在傷心後認爲應當留意長者的話,耐心聆聽着。
“你出來是對的,孩子。我也很高興你並沒有因爲離開家而太難過。”這句話只說了一半,他停下來看莫斐的反應,後者果然把身子向後調整了一下。鄉紳繼續說:“我第一次離開家時並沒有被窗外的風景吸引,我哭了一路。”
莫斐正視地看着鄉紳,得到的回答是點頭。男孩彷彿不能相信像他這樣成熟的男人也曾稚嫩過。
“你很堅強,孩子。”鄉紳毫不吝嗇這樣誇獎。莫斐的確有着堅忍的性格,這是千真萬確的,另外一方面,他也希望對涉世未深的年輕人鼓勵一番,因爲從有人在他青年時激勵過他,指引過他,因而白走了很多彎路,吃了不少苦,流了太多汗與血。面對男孩,鄉紳彷彿看到了過去的自己,不由得感嘆,也不會放棄這個彌補遺憾或聊以**的機會。
“我……”一直保持沉默,莫斐聽到這並不公正的評價也還是開口了,他並不明白鄉紳說出這句話的複雜含義,和其中包含的慈祥與遺憾,這是當然的,“我想說的是我難過極了。”
“是啊,我看到了。”鄉紳很快接着說,“但我也看到了你的堅強。”
雖然莫斐對後面這句話也並不認同,但他出於禮貌,再次微笑着點了點頭接受了。爲了轉移話題,他反過來向鄉紳提問。
“所以說,您是風谷村人?”
“是的,但我住在城裡。”
“這次您回來看家人嗎?”
“我回來看我的哥哥。”鄉紳說,“可憐的老東西,他比我大了七歲,到現在還孤苦伶仃的,老婆也沒娶。當我那時候進城時,他在酒館廝混,我拿到第一份工資時,他在酗酒。現在,當我擁有一切時,他只能靠在海濱撈垃圾爲生。他已經六十歲了,每天都是日曬和海風,想象一下!”鄉紳遺憾地搖了搖頭,嘆了口氣。
“您很久沒有見他了?”
“自從我父親去世後,有……嗯,十二,十三年了。”鄉紳說,“我給他寫過很多信,但他總是用模棱兩可的回答敷衍我,之後,我們的通信就停止了。他一直告訴我他的生活很好,不需要操心,可他沒告訴我他已經開始餓肚子了,直到我這周來看他才知道。可憐的老頭子,我覺得他活不長了。這次造訪是慰問多於探望,我僅僅是給了他些錢,怕他哪一天生了病又不想治,就這麼死了。他見到我就像是陌生人一樣,從不看我的眼睛,駝着背看着地,好像我不是他的親弟弟似的。”
莫斐大爲吃驚,他不能想象一對親兄弟能有這麼大的差距:“他就沒向你提過他的艱難生活?你可以……我是說……他可以和你一起在城裡住,畢竟你什麼也不缺,是不是?”
慈祥的老人面容平和地說:“我剛開始是這麼想的,但我越來越明白了。我的哥哥就是一個不折不扣的村民,他不像我從小就有那麼多想法。他就想這麼平平淡淡過完一生,那句話怎麼說來着,孩子?落葉……?”
“落葉歸根。”莫斐替他說完這個詞。
“落葉歸根。”鄉紳重複道,“他已經在經歷人生中最後一個十年了。說句公道話,雖然他年輕的時候不務正業,這一輩子過得也算是完滿,畢竟沒有遭什麼災,只是沒有成一個家庭,只能孤獨地死去。聖光保佑他。”
“你淨瞎說,”他身邊的那位夫人終於開口了,“伊安他是自找的。他小時候就不老實,總是逃學。你難道忘了你還小的時候他帶着你和一羣孩子偷漁網嗎?漁夫們氣急了,一整天都沒有出海,發誓要找出這個賊並給他一頓好揍。最後還是你告訴父親,他才揍了伊安一頓,也得給大夥賠不是。他從小就不是什麼好種。”
“你也不能這麼說,阿曼達。”鄉紳說,“你忘了他有一次獨自一人跑進黑木林,把幾個捉迷藏走丟了的孩子救出來嗎?要不是他,那幾個可憐的孩子怎麼可能回家呢?我記得很清楚,孩子們抱着他們的母親哭——”
“——然後我們的伊安繼續在酒館裡喝酒。”阿曼達立刻把話搶過來說,“他那一陣子,不是打架就是酗酒,風谷村這麼多年來,直到現在,也沒出過和他一樣的流氓。他就是個流氓,要我說,現在這個境地算是便宜他了,別人要是知道你是他的弟弟,哦聖光,會怎麼想?以格雷邁恩的名義,我敢打賭他一定是發了酒瘋才幹的這件事,沒有你說的那麼勇敢。”
鄉紳顯得略有不耐煩,翻了下眼睛,但仍耐心地解釋說:“你總是習慣揭別人的短,什麼時候你才能學會理解和寬容別人?他從小就這樣,以後沒有姑娘看得上他,也許你會爲此說‘他就是活該’,但你也要想想正因爲如此他才變得越來越孤獨。我是父親第六個兒子,連我受到的關照都比他的多。他像是沒有家一樣,也總是希望做些什麼來吸引大家的注意力,來讓人們重新認識他,可是每次都失敗,因爲人們總是覺得他是個流氓。我們這五個兄弟除了我還有誰記得我們還有個大哥?阿曼達,我懇請你不要這麼想,他是我的哥哥,也是你的大伯子,我知道你在爲我的清譽着想,我很感激,但請不要對如今一無所有的老人這麼刻薄。”
聽到這對老夫妻像談論死人一樣談論這位伊安,莫斐覺得有必要爲“死者”辯護。他低下頭想了一小下,在夫人重新開口之前搶着說:“也許他就是不想去城裡呢?也許……也許他不想離開風谷村呢?您自己也說過,那一陣子您很痛苦,哭了一路。”
“是啊,孩子,我想是沒人願意離開自己的家鄉。”鄉紳說,“不過對於年輕人還好,他們會很快適應新環境,痛苦會很快就過去;但是對於一個老人而言,這棵樹的根已經扎得太深,已經不是拔出來太痛苦的問題,而是你根本不可能動搖它。我最後認識到了這點,也發現了經過這麼多年的手足異地,我們的隔閡也是無可避免且不能彌補的了。於是,就像你看到的一樣,我只是回來看看這棵老樹。”鄉紳的脖子稍微靠近他那邊的窗子,這個舉動也吸引了莫斐的注意,他把身子往前些,也順着老人的視線看向外面。那是一座極陡的山,岩石一層一層地扎向外面,連樹都是斜着生長的,除此以外似乎毫無生氣。然而,很多絕壁似乎是被人爲地削去,磨平,或者打碎的,但附近沒有任何房屋可以看到有人居住的跡象。即使是採石場也不會東一塊西一塊地挖掘如此險峻的——也許石塔比山更貼切。
“這是什麼?”莫斐問。他也不知道自己指的是什麼,因爲這樣奇異的景觀太驚奇,太讓他產生本能地疑慮:恐懼。
“雙頭巨人。”鄉紳說,“他們大部分時間在睡覺,在晚上出來掠奪牲畜,有時候會吃人。”
“雙頭巨人?”莫非並不是第一次聽到這個詞,而事實上他從小耳朵就被灌以各種各樣的鬼怪故事。幾個小時前他剛剛自認爲識破了黑木林秘密的真相後,以爲這一切都不是真的,再次聽到這個只屬於迷信的詞彙反而感覺不可思議,“我以爲這些只是傳言。”
“不是所有的傳言都是假的,也不是所有的事實都是真的。”鄉紳說,“我從未親眼見到過,但這些傳言真實可信,因爲有人見過他們,並給出了特徵和證據。據說他們的面容醜陋,兩張臉是不同的,扭曲的表情如同死屍。他們的皮膚是黃褐色的,身上幾乎沒有什麼衣物。他們動作遲緩,只要不被激怒也不會製造太多噪音,而且都是大家在入睡的夜晚,他們會靜悄悄地溜到農舍,把牛啊羊啊馬啊都綁起來,背在背上回到山裡。第二天人們去給豬喂水時只發現一個大腳印,而豬圈裡空空如也。這座山,”鄉紳指着那座石塔,“就是雙頭巨人的老家。”
聽完長者的人生感慨後,年輕的莫斐覺得重新意識到雙頭巨人的存在是一件非常奇怪的事情。他想當然地認爲以後會見到更多的世面,可沒想到又要回過頭來承認自己剛剛否定過的,那些黑木林的瘴氣和殺人的魔鬼,雙頭巨人也包括在內。然而那位修女仍然一動不動地垂着頭,似乎他們所談論的一切都是她熟知的,包括雙頭巨人的所有秘密。莫斐有些氣餒,畢竟車輪離開風谷村只是他走向知識的第一步。
“好了好了。”鄉紳輕輕地摟了摟他的妻子,又撫了撫她的肩膀。阿曼達還有話沒說完,卻被打斷並轉移了話題,顯然對伊安的最終判決並不滿意,“反正他也在自食其果,沒有什麼不公平的事發生。”
然而莫斐正暗暗發誓永遠不像鄉紳那樣忘記村莊。他也許經過了很多,但這些歲月加深的只是他臉上的皺紋,不是對家鄉的眷戀。莫斐知道他會踏上和鄉紳同樣的道路,在城市裡尋找機會,見見新事物,然後發家致富。他突然想問,鄉紳離開家鄉的動機是什麼,三十多年前不可能有最近幾年的經濟危機吧?如果不是,那是什麼?難道還會有其他更糟糕的理由嗎?然而,他獲得財富後沒有回到家鄉,這也是費解的。鄉紳正和他的夫人聊着物價的公平性,莫斐擔心鄉紳的回答會既合理又有悖人情,就像他這一路講的種種事實一樣。男孩的這個問題又咽回了肚子裡。
入秋後天黑的快,路過雙頭巨人山之後的路程彷彿在徑直走向夜晚,很快就可以看到星星和月亮了。莫斐回頭看後車窗,紫色的晚霞在傍晚的天空中分外可愛,它從風谷村開始往左右無限延展。這輛孤獨的馬車在路上被東邊巨大的城市黑影籠罩着,而那座城市卻被燈火點綴,高高低低大大小小的紅光,是壁爐,煤氣燈和蠟燭,它們連成一片,照亮着沒有星光的城市。晚霞的無窮無盡在吉爾尼斯城頂端斷裂,又在城市的另一端重新出現,它頂部的濃煙和雲等高,只是它的陰鬱和烏黑不像那些被多情的彩霞染色的白雲一般。不從別的地方看,就用兩個地方的雲來比較,就不能相信吉爾尼斯城和其他王國領土都屬於同一個王國,甚至同一個世界。然而,這個處處與其他地方不同的城市卻是整個國家的心臟,不僅地理位置在吉爾尼斯王國的中央,並且掌握着百分之七十以上的財富,還有百分之二十的人口。莫斐陷入了思考,又重新感到了不公,但不是出發前對自己命運的愁眉不展,而是認爲這個城市所擁有的太多了。“城裡”的靴子,“城裡”的魚竿,包括這次“城裡”的經濟危機,害得他背井離鄉的經濟危機。他不知道這到底是怎麼回事,但有一點他想的是對的,他認爲是那些玩火者不僅**,並且把他們的災火燃到了無辜者的房檐。莫斐向那片冒着燈火的陰影白了一眼,他們太過自以爲是,以爲“身處中心”就能支配這個王國的剩餘百分之八十人口和百分之九十國土。這個想法對於他來說是完全陌生的,因爲這是他第一對社會產生概念,雖然模糊不已。這個城市也是罪惡的,莫斐心想,至少它已經證明了讓他面前的這位可敬的長者變得對曾經的事故和親友麻木。而他卻要徑直向裡面走去。“趟這渾水。”莫斐低聲說了句,並驚訝自己產生這麼大的厭惡,想到自己的責任和信誓旦旦的誓言,對未來的生活充滿了擔憂。
[1] 紅毛:吉爾尼斯對銅幣的俗稱。吉爾尼斯當時流通的錢幣上刻有阿基巴德·格雷邁恩的頭像,因此管金幣稱爲黃毛(Yellowmane),把銀幣稱爲白毛(Whitemane),把銅幣稱爲紅毛(Redmane)。將銀幣稱爲白毛而不是灰毛(Greymane)是爲了避免和國王同名。