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沒料到,這活物會抱緊自己,頓時起了雞皮疙瘩。待要把它拎下來,它卻機敏非常,扭身躥進他的衣襟內。沒奈何,只能摶了這嬌軟的活物回房。
再揭衣襟來察看,此物仍蜷在懷中,長毛如絲,粉鼻粉嘴,雙目金碧,好似琥珀和翡翠。
無敵盯着它,它也盯着無敵。一副自視甚高、慵懶又傲慢的模樣。
“這是何物?”擔心惹上蚤蝨,無敵趕緊撈它出來,擱置在桌上。
“妹夫,如果我沒看錯的話,這是一隻貓。”
燕尋伸手逗弄,它卻豎起一身毛,弓腰躥上了牀頂。
“你家貓長這個德行?”
“哎,妹夫不認得也不奇怪,這貓雖然模樣怪異,卻和紅衣大炮一般,是中原沒有的稀罕物。”
無敵忽然記起,夜家千金唬弄白輕卿,稱二爹的貓丟了,還道是波斯拜火神教送的貓。
想必丟的正是這一隻。
方纔他和燕尋密謀,這貓卻出現在屋頂,也不知是不是巧合。
燕尋道:“還以爲隔牆有耳,原來虛驚一場,妹夫,那‘千歡斷絕散’的事……?”
無敵心想,拉倒罷,說不定已被人偷聽了去。
機事不密禍先行,自己有功夫傍身,沒到下毒對付朝廷的地步。
“朝廷和夜盟主串不串通,與我何干?我今夜前來,只因耳房擁擠,借你的牀睡一覺。”
說罷,反客爲主,往牀上一躺,又學着無名的語調,故意氣燕尋:
“至於你,千萬不要和我客氣,屋頂,地板,你自便。”
燕尋聽得不怒反笑:“原來如此,這屋頂麼我不敢睡,只因在妹夫上面,就睡地板好了。”
一夜無話,翌日醒來,燕尋已不在房內。
無敵整好牀鋪,待要出門,卻有個扎髽髻的小丫頭捧着嶄新衣褲曳來,欠身道:
“我家少主有事外出,這是我家少主臨走之前,特地爲姑爺置的行頭。姑爺此行沒帶幾件換洗的衣物,如若不嫌,還請收下。”
無敵心知,這是燕尋的貼身丫鬟。
隨手翻了翻奉上的這疊衣褲,裡頭竟然夾藏着一件白亮如雪的絲綢褻褲。
不由得暗忖,這盜門的騷老狐,怎知自己急缺褻褲?
想接過,卻又收回手。無名嗜好搶他的褻褲,若發現這一條不同尋常,免不了要過問。
雖未明言,但就破壞他與燕尋妹妹的婚事來看,無名和盜門不太對付。
道了聲“心領”,無敵離開燕尋下榻的四合院,約莫巳時。
昨夜他歇得太晚,有些睡過頭了。
匆忙趕回莊少功住的院子,院中一片寂靜,唯有一名僕役撾着竹帚在打掃庭除。
廂房的門大敞着,不見莊少功的蹤影。
往耳房去看,這辰光還不到晌午,無名理應未起身,榻上卻也空無一人。
伸手探探凌亂的被窩,是涼的。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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心裡有些着慌,無名午時起身是雷打不動的習慣,何以今日破天荒,起了個大早?
無敵跳出門,揪住僕役便問:“我大哥呢?”
僕役嚇了一跳,道:“你大哥……誰是你大哥?”
“就是那個氣色不好的!”
“哦,那位不愛說話的少俠,莊公子說他今日氣色很好,攜着他,隨盟主一行人出門了。”
“去了何處?”
“遊覽金陵四十八景,來參加招親的公子們都去了,浩浩蕩蕩騎馬坐轎,不知現在何處。”
無敵這才放下心來,鬆開了僕役,暗暗覺得有些氣悶。
僕役:“對了,你是無敵?你那大哥叫你去廚房照看火候,午後把藥端給‘生病的人’。”
無敵領會,這是要他給昨夜見過的錦衣人送藥。
隨僕役去煙熏火燎的廚房觀瞧,一隻紫砂藥罐蹾在爐上,一名丫鬟正把着絹扇文火煎熬。
他揮退兩人,揭開罐蓋,低頭深吸一氣,微微嗅見些藥香,便知,這是無名的傑作。
無名親自配製煎煮的藥,一如其人,性子深沉,不大能聞出味道。
初時浸泡藥材,便以內力吸收了虎狼藥性,只留下對人有益的精粹。且自有一套煎煮之法,讓那精粹溶於湯汁中,因水質、器皿特質和恰當火候蘊於罐內,不隨罐嘴蒸騰的霧氣外散。
一罐藥,看似平淡無奇,卻極耗心神。
無敵拿個勺子,舀起來嚐了一口。
想到這罐藥,是送給那個沒皮沒臉的錦衣人,心裡便頗有些不平。
——不能便宜了外人,自己得給它加點“料”!
左右看看,看見一盤饅頭,先塞一個在嘴裡。又從菜蔬根上捋了些泥土撒進罐內。
還覺得不過癮,撈起衣襬,掏出小兄弟,對着罐子撒泡尿。
暗道,老爺我這可是童子尿,得了功夫的,大補。
完事拿塊布包了藥罐,三兩步出門躍上牆頭,卻見一隻金碧眼的白貓踞在旁邊的桃樹上。
一副慵懶傲慢的模樣,正是昨夜鑽他懷裡那一隻。
不禁道:“怎麼又是你,你跟着我作甚!”
白貓無言地瞥了他一記,躍下樹,又停在一條僻靜的小道上,回首望他,輕搖高豎的尾巴。
無敵暗忖,莫非這貓兒成精了,是在帶路?試探着,端着藥罐縱下牆頭。
白貓見了,飛躥幾步,兔起鶻落,在檐角一點,又掠過了一道宮牆。
好似在與他比拼輕功。
他不肯服輸,單手托住藥罐,一路追逐白貓,如履平地般輕鬆。
不知在這舊皇城中轉了多久,眼前出現了一條隱蔽的水道。這水道與宮外燕尾湖相通,狀如北斗七星,直通禁內,溝渠由青石板砌成。
白貓貼着青石板沿往裡飛奔,不一時,沒入草叢中,再次躍起,已在一人懷內翻滾撒嬌。
這人坐在臨水的涼亭內,麗都其衣,窈窕其容,雙手雙腳卻鎖着碗口粗的烏鐵鏈。
無敵定睛一看,不是旁人,正是夜裡在寢宮內見過的錦衣人:
“這貓原來是你養的?”
錦衣人好似熱極了,汗津津地點頭道:“一個遠房表弟送我的,它叫麪糰。”
無敵看了看他手腳上的鐵鏈,好奇地問:“你怎地被鎖在這裡了?”
“還不是你大哥害的,他要治我走火入魔的毛病,不許我再和夜盟主同牀,還要忌牛羊肉、姜和酒。你要知道,夜盟主是不吃豬肉的!我隨他,如今牛羊肉也不許吃了。這豈不是要逼我當和尚麼,還不如死了痛快。夜盟主怕我不安分,便把我鎖住了。”
無敵也覺得不吃肉挺要命的,但此人享盡榮華富貴,老來不沾葷腥,不值得同情。
想罷,把藥罐放在石桌上:“想活命,就別說廢話,我大哥給你熬的藥,趁熱喝!”
錦衣人愁眉苦臉:“我喝藥,是要人哄的。我年幼時身體不濟,都是我大哥哄我喝藥。可惜他上思忠君報國,下思黎民百姓,又爲我操碎了心,英年早逝,我再沒有親人了。如今看見這藥罐,我又想起了許多舊事,真是四十年如一夢,似真似幻。”
無敵聽他說得可憐,想到自己的大哥無名也要死了,不由得道:“你大哥怎麼哄你?”
錦衣人期待地看着無敵:
“我大哥會和我猜謎語,三墳五典八索九丘諸子百家,擇些冷僻典故來猜!”
無敵道:“……”
錦衣人又道:“你不哄我,我便不喝。”
無敵怒道:“我又不求你喝!”轉念一想,藥湯裡有自己的童子尿,不誆他喝下如何甘心?
錦衣人彷彿知道無敵所想,笑道:“這樣罷,你替我打開鐵鏈,我就喝藥!”
“啐,當我傻,我替你打開鐵鏈,你便跑了!”
“怎麼會?君無戲言——我是說,大丈夫一言既出,駟馬難追!”
無敵諒錦衣人也不敢耍花樣:“鑰匙在哪?”
“鑰匙?你身爲死劫,武功蓋世,竟不能替我震斷鐵鏈麼?”
錦衣人睜大桃花眼,吃驚地看着無敵,好似覺得他盛名之下,其實難副。
無敵道:“……”
“……震斷鐵鏈不是問題,但它連着你手腕腳腕,我怕我功力深厚,傷着你的經脈!”
錦衣人聽了,若有所思地:“原來是投鼠忌器,看來,你對力道的把握,欠着火候啊。”
無敵恨不得揍他一頓,握住鐵鏈,惡狠狠地:“好罷,這是你自找的,傷了別怪我!”
錦衣人攆走白貓,舉起手腕,鼓勵道:“不怪你,來!”
說來就來,無敵調動渾身氣勁,右臂青筋暴起,五指攥緊鐵鏈,發力擰腕——
鐵鏈略一顫動,在他掌中發熱。
錦衣人置身事外,上下打量無敵,讚道:“好,知道足生力,腰用力,臂聚力,腕擰力,這股力直中帶弧,盤旋鑽入鐵鏈內。動勢對了三四成,也算是有一兩分悟性。”
無敵咬牙切齒,橫眉豎眼,憋出了滿身大汗,也沒能把鐵鏈震開。
此時聽錦衣人喝倒彩,心神一發不能集中,不由得惱怒:“你閉嘴!”
錦衣人唏噓:“年紀輕輕,火氣這般大。有力氣,沒武心。入錯了門,學錯了功夫啊。”
無敵撒手:“我對兵器有些見識,我告訴你,不是我不行,你這鐵鏈有問題。不是一般的鐵,西蕃的鑌鐵,旋螺花,出了名的卸力,比白銀還要貴。經名匠之手,日錘月煉,不脆!”
“是麼?”錦衣人笑出一口白牙,不置可否,反手托住鐵鏈。
一個攬雀尾的太極起勢,右腕、右肘如水搖擺,讓鐵鏈自掌心一寸寸梭過。
無敵不覺看出了神,這手法飄逸有韻致,明明是輕柔攬擺,鐵鏈卻繃得筆直,錚錚地震顫。
錦衣人沉心靜氣,再次翻掌,雙眸精光乍現,掌心磨過鐵鏈,往下一按。
剎那間,鐵鏈崩成一柱黑灰,似浸在水中的一筆墨,展現出力的動勢,不斷擴散。
最終,塵埃落定,滿地鐵粉。
“……”無敵回過神,不敢相信,這人隨手一攬一推,碗口粗的鑌鐵,竟化作了齏粉。
錦衣人眨眨眼,四肢舒展,孩童般雀躍:“這是我自己打開的,我今日不喝藥了!”
話音未落,人已不在涼亭中,竟是一瞬震散了其他三股鐵鏈,掠過水麪,飛出了朱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