聽白紵講來,燕尋的生父是山東的武將,死於三皇子之手。他爲報父仇,不得已,拜盜門門主燕斬爲義父。斗轉星移,寒暑相推,燕斬年邁體衰,始終未得子嗣,而燕尋八面玲瓏,有了名氣和人脈,逐漸接手了門中事務,便要向三皇子尋仇了。
無敵聽至此處,想起了在定林寺中,皇帝稱錦衣人爲三哥。難道燕尋的殺父仇人,昔年的三皇子,就是夜盟主身邊的錦衣人?
想罷,他隨口問道:“時隔多年,那三皇子還活着麼?”
白紵道:“才死不久,便是夜盟主的男寵。”
“你如何能斷定?”
“我們薛門主,曾爲夜家效力,認得三皇子。”
無敵點點頭,且行且談:“朝廷和乾坤盟,近年勢如水火,乃至逼死病入膏肓的三皇子。想必,也是燕尋的傑作罷?”
白紵讚道:“聽聞五劫之中,除了算無遺策的惑劫,病劫最有城府,沒想到,死劫也是如此智珠在握。不過,燕公子也未料到,三皇子會自斷經脈。”
無敵冷哼一聲:“燕尋大仇已報,爲何還要下千歡斷絕散,爲難我大哥?”
“妹夫,”三人行至城南作坊雲集的花市一帶,忽有一名相貌英俊的公子,挑開街邊晾曬的染布,輕佻地笑道,“這,你可就冤枉我了。”
無敵一見此人,頓時怒從心頭起:
“死騷老狐,我還沒找你算賬,你倒是敢送上門來!”
來的自然不是旁人,正是引他去勾欄院,和神女門聯手陷害他的盜門少主燕尋。
燕尋滿臉堆歡:“妹夫這話從何說起?昨日妹夫醉酒,我回乾坤盟,請貴門少主派人前來迎接,卻不知哪裡得罪了妹夫?”
“你在酒中下千歡斷絕散,想害我大哥,還想抵賴?”
“何以見得是我下了千歡斷絕散?那位瘟神爺爺是使毒的行家,說不定,是他下藥害你,栽贓於我,使你我二人失和。”
“啐,神女門的白紵已經招了,你纔是幕後的主使!”
燕尋溫和地看了白紵一眼,處變不驚地頷首:
“此事確是我一人所爲,和神女門無關,妹夫,你可別錯怪白紵和綠腰姑娘。”
白紵和綠腰滿面羞愧,感動地望着燕尋,只覺這位盜門少主生性風流,十分憐香惜玉。
無敵道:“我和你無冤無仇,你爲何要這樣做?”
燕尋道:“妹夫,人在江湖,身不由己。我無意加害你,只想勸你離開金陵,至於那位瘟神爺爺,他擋了我的路,我只能與他決一勝負。”
無敵聞話,擢起一支晾衣的竹竿,在手中掂量掂量:“你把腦袋交給我,我就離開金陵!”
“也罷,”燕尋嘆了口氣,退後一步,突然向周遭隨風鼓盪的染布欠身行禮,朗聲道,“死劫造下無數殺孽,如今中了千歡斷絕散,不能用內功,這懲奸除惡之事,就有勞諸位了。”
話音剛落,染布齊齊掀開,數十名穿青色直裰道士,執劍而出,將無敵圍困住。
無敵凝神觀瞧,認出爲首一名年輕道士,是山嶽盟武當派掌門的入室弟子蕭盡義。
“怎麼是你?”無敵怔了怔,沒料到武當派會橫插一手。
蕭盡義見了無敵,神情頗有些爲難,匆忙挪開視線,並不答話。
燕尋看了看天色,向無敵道:“牆倒衆人推,乾坤盟多行不義,山嶽盟爲民除害,也是情理之中。今日正午,夜盟主在鳳凰臺比武招婿,朝廷會出其不意發兵圍剿。妹夫若有能耐破了這太極劍陣,大可去通風報信。我麼,還要應邀參加比武,先行一步,告辭了。”
無敵幾乎咬碎了一口鋼牙,這些牛鼻子本來不是他的對手,奈何他和無名置氣,飲下千歡斷絕散,天人五衰的心法用不得了,單憑外家功夫,委實有些棘手。
白紵見狀道:“奴家有一計,可助郎君脫身。”
無敵聽她改口稱自己爲郎君,不禁毛骨悚然:“如何脫身?”
“郎君以奴家爲質,武當派定不敢輕舉妄動。”
無敵將信將疑:“你幫我有什麼好處?”
白紵低眉順眼地道:“只要郎君答應,不要負了奴家的情誼便可。”
無敵惱羞成怒,想也不想,提起白紵,擲向武當派的道士。除了四妹無顏之外,他從未遇見過如此不矜持的女子,心裡窩火地想,真是林子大了,什麼鳥都有。
武當派素來不近女色,見這妙齡女子撲來,接也不是,不接也不是,亂了陣腳。
無敵趁勢縱出竹竿,竿頭點中一名道士手腕的麻筋,那道士的劍飛了出去,又讓無敵飛身奪過。他雖然不能用內功,身法卻依然迅捷無比,也不與武當派多做糾纏,竄入窄巷中,反手舞出一片劍光,封了後路,便要去追燕尋。
衆道士緊隨其後,卻讓武當掌門的入室弟子蕭盡義攔住。一名道士焦急地問:“大師兄,掌門下令除去夜盟主,扶持燕公子做乾坤盟下一任盟主,師命如山,我等爲何不追?”
蕭盡義面對巷口,掩去眼中不忍之色:“牽牛巷過於狹窄,不能發揮出太極劍陣威力,死劫有一夫當關萬夫莫敵之勇,貿然入巷,只會命喪他手,還是交給少林派高僧處置爲佳。”
無敵疾奔至小巷盡頭,堪堪止住腳步,驟覺勁風拂面。
他側頭讓過,擡起未持劍的手,去抓那拂面的掌。對方亦變招與他拆解,拳掌相抵,一股陽剛的氣勁傳過來,竟震得他筋骨發麻,膻中氣海頓時爲之一抑,難以喘息。
他不得已,後躍數步,卸去對方的力道。一面推揉膻中,一面打量後退留下的腳印,腳印深嵌入石板,足見對方的功夫。若他不懂卸力,只怕現下已和石板無二了。
擡眼看去,一羣武僧在巷外嚴陣以待,個個着僧衣,打綁腿,均是氣度非凡,虎視眈眈,神氣好似金剛羅漢,與金陵本地那些吃齋唸佛的僧人大不相同。
“我道是誰,原來是少林寺的禿驢。”無敵不怒反笑,深知少林派的厲害,不動用內功,只有交代在這裡了,可是一旦動用內功,毒性發作,又是自尋死路。
“阿彌陀佛,”一名老僧單掌一禮,“我佛以慈悲爲懷,施主身中奇毒,若肯放下屠刀,隨貧僧去嵩山靜養幾日,貧僧定不會爲難施主。”
“老禿驢,你這份孝心,我心領了。但我這個人有個毛病,別人要我做什麼,我就偏不做什麼。識相的就避開,看在佛主的面子上,我定不會爲難畜生。”
老僧嘆道:“我不入地獄,誰入地獄。既然如此,恕貧僧失禮了。”說罷,推步飛沙走石,雙掌閃電般翻飛,吐出的掌力好似虎嘯於林,夾雜風雷之聲,直攻無敵各大要穴。招式之剛猛老練,甫一近身,便纏得滴水不漏,密不透風。
無敵實在難以運劍招架,只得連連後退。奈何前有少林,後有武當,形勢危急,他心中一急,不由自主,要提起丹田氣來抗衡。這般稍稍動了真氣,就覺腰腹有些灼熱,那千歡斷絕散,竟有了發作的跡象。再應對武僧,更是有心無力。
正值窮途末路之時,無敵迴護不及,眼看老僧一掌就要拍至自己胸膛,大有斃獅裂虎之勢,自小巷一側的作坊裡,忽地伸出一隻手來,不容分說把他拽了進去。
坊內那出手之人,心平氣和地道:“以衆敵寡,勝之不武,未免有損少林的風骨。”
衆僧在坊外止步,聽聞此言,面面相覷。老僧嘆道:
“若貧僧所料不差,此間的主人,一定是匠門的魯少主了。”
魯琅玕在坊內聽至此處,向無敵展顏一笑,又道:“不錯,大德應該知道,金陵三匠三作,這一帶的弓、箭、氊匠和銅、鐵、銀作,皆是敝門的作坊。”
老僧捋須道:“看來,匠門是要爲劫門出頭了?”
“誰說魯某要爲劫門出頭?這劫門作惡多端,魯某向來是敬而遠之,不招惹也罷。不過諸位對付的這個人,並非劫門中人,據魯某所知,五劫老大,已將他掃地出門了。”
老僧沉吟半晌道:“上天有好生之德,只要匠門少主肯擔保,他不會再助紂爲虐,與朝廷作對,危害金陵百姓,我等自然既往不咎,沒有多管閒事之理。”
“人心叵測,他要做什麼,魯某可擔保不了。不過,他中毒已深,形同廢人,武當和少林合力對付他,毀了敝門作坊,未免有些因小失大。倒是鳳凰臺的比武,有病劫和夜盟主坐鎮,病劫詭計多端,夜盟主武功高強,單憑朝廷將士,輕易能拿下他們麼?”
無敵莫名其妙地看着魯琅玕,不知這匠門少主與自己素無往來,爲何要出手相助。
魯琅玕凝神諦聽了好一會,確信坊外那幫高僧已走遠,才鬆了口氣:
“好險,真讓這幫高僧闖進來,我也無計可施。”
無敵穩定心神,勉力剋制住腰腹那股灼熱之感,抱拳敷衍道:
“大恩不言謝,以後魯少主有什麼用得着我的地方,叫我一聲便是了。”
說罷便要趕往鳳凰臺,魯琅玕拽住他:“且慢,你一定要去救無名?”
“誰說我要去救他?”無敵扭頭傲然道,“有山嶽盟出手,朝廷大軍壓城,誰救得了他?我只不過是去看他怎麼個死法,最好死無全屍,以解我心頭之恨。”
魯琅玕一笑,不答話,叮囑了坊內收拾行李撤離的工匠幾句,片刻後才道:
“金陵不宜久留,不知何時會封城,魯某打點好生意,便要避嫌離開。臨行,有幾樣奇門兵器,想請閣下爲魯某一試鋒芒。若閣下一戰成名,這些兵器沾了光,也算是爲我匠門揚名了。”
無敵藝高膽大,從未將奇門兵器放在眼裡,奈何今非昔比,加之架不住魯琅玕的盛情,只得耐着性子,讓他拿出來瞧瞧。
魯琅玕做個請字,引無敵進堂屋,堂屋中赫然立着一個木質人偶,人偶穿着一件製作精巧的玄色輕甲。這輕甲的左肩後插着四柄迴旋鏢,還拖着奇長無比的繪有銀色鷹紋的連帽斗篷,除此之外,鑌鐵鑄造的袖筒暗藏機括,似乎自有一番妙用:
“這件夜鷹甲,本是爲乾坤盟量身打造,袖中暗藏的飛天鉤,按乾坤盟的袖劍改造而成,可以攀爬跳躍,可以殺人於一丈之外,近身纏鬥時也可使用。可惜,夜盟主說他如今只是個商人,乾坤盟不再幹刺客的勾當,用不着這種行刺的行頭。”
無敵換上輕甲,只覺這一身殺氣騰騰,太過引人注目,反倒成了奇裝異服,十分別扭。
好在經過魯琅玕的講解,他很快掌握了運用之妙。
他依言擡起左掌,腕部推動機括,袖筒裡射出狀如鷹爪的飛天鉤,扣住作坊的牆頭,他再將左掌一壓,筋繩迅疾拉扯,立即將他拽上牆去,好似用了輕功一般。
若有內功傍身,他何至於此?不過是自己負氣所致,那也沒什麼好後悔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