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敵不怕抽筋拔骨,卻受不了下跪磕頭。
蘇谷主離開後,他猶自跪在地上,心亂如麻地想,唉,就當老子給兒子磕頭了。
但如此作想也不合適,蘇谷主比他年長,還要給他大哥治病。
回頭看躺在牀幃裡的無名,無敵不由得嘆了口氣——
一文錢難倒英雄漢,自己本事再大,也有無能爲力的事。想大哥神智清明時,自己無所畏懼,是何等的風光?如今大哥命懸一線,可真是一點辦法也沒有。
其實,尋常百姓,爲了保護至親和心頭所愛,低聲下氣,乃至下跪哀求,是人之常情。
只不過無敵年輕氣盛,棱角還未磨平,難免有些傷痛。
他起身抹了抹發紅的眼角,打來一桶井水,胡亂洗了一個澡,爬上牀和無名並肩躺下,側頭看無名那張面目全非的臉,暗道,大哥你快些痊癒罷,以後好好和少主過日子,別瞎折騰了,五劫五個人,其餘四個輪流給大哥你換骨,也只夠散四次功。
一夜無話。翌日清晨,蘇谷主遣人來請無敵用早飯。
無敵來到藥圃旁的涼亭中,只見桌上放着五辛盤,菜蔬餅餌,翠縷紅絲,金雀饅頭,配上一鉢白果蓮子粥,雖不及乾坤盟那般鋪張,倒也別有一番滋味。
兩個藥童備置碗筷,伺候無敵落座。其中一個模樣清秀,正是昨日見過的蒼朮。
“蒼朮小兄弟,你家蘇谷主在何處?”
“谷主他老人家可比你勤快,”蒼朮撇嘴道,“五更天就起來練功了。”
無敵來了興致:“練的什麼功?”
“說了你也不知道,我家谷主,練的是五禽之戲。”
“這個我還真知道,此乃華佗所創——虎鹿熊猿鳥,五戲求難老。”
蒼朮瞪圓了眼睛,一眨不眨地看着無敵:“你這蠢漢子怎麼知道?”
無敵逗他道:“天下武功,沒有你無敵哥哥不知道的。可惜你無敵哥哥就要死了,不然,叫我三聲無敵哥哥,我教你練功也無妨。”
“……”蒼朮又紅了臉,不解地問,“你好好的,爲何要死?”
“說了你也不知道,”無敵故意學他,老氣橫秋地道,“你長大了就知道了。”
蒼朮不甘心地道:“你不過就比我大幾歲麼,等着瞧,我很快就長大了!”
無敵哈哈大笑,笑聲未盡,就聽人問道:“即將命喪於此,怎還如此高興?”
轉頭看去,原來是蘇谷主,一身雪白褻衣讓露水和薄汗浸溼,胸膛隱約可見。
無敵意味深長道:“我又不怕死。倒是蘇谷主你,這個模樣,就敢出來見客?”
蘇谷主莫名其妙:“有何不妥?”
無敵讓蘇谷主一問,反倒難以作答,男子練武,赤膊坦胸也是常有的事。
只不過他近來受夜盟主、錦衣人、莊少功和無名的影響,看待蘇谷主這般陰柔的男子,就和斷袖沒什麼不同。當下暗自感慨,遇見一個不斷袖的,倒也十分難得。
蘇谷主哪知道無敵在想什麼,與他相對而坐,慢條斯理地用了一勺粥。
無敵看了片刻,心道,這吃相,有些神似大哥,只不過,大哥坐姿沒這般規矩,偶爾把一隻腳踩在長凳上,甚至伸直腿搭着三弟的膝頭,也是有的。
“蘇谷主,你什麼時候,給我大哥易筋換骨?”
蘇谷主放下碗,嘆了口氣:“本谷主並不會易筋換骨之術。”
無敵登時把臉一沉:“如此說來,昨日你自稱會‘身外之身’的秘法,要我和我大哥以命換命,把筋骨和肺換給我大哥,還提出種種刁難,是在戲弄我了?”
蘇谷主道:“不錯。世上哪有這等的技藝?本谷主胡謅的。”
“蘇谷主,你是不是認爲,我這個人很好欺負?”
“你好不好欺負,本谷主不知道,也不想知道。”
蒼朮見氣氛緊張,連忙向無敵道:“我家谷主爲人厚道,童叟無欺,不會欺負你的!”
無敵見他眨巴大眼睛,一個勁使眼色,曉得其中有隱情,故意指責道:
“你這小孩好沒良心,你無敵哥哥受了欺負,你卻要幫外人說話!”
“……你纔是外人呢。”蒼朮躲到蘇谷主身後。
蘇谷主不容蒼朮和無敵胡鬧,吩咐蒼朮撤去殘羹,讓數名弟子捧來木盤和銅盆。
一名弟子取出一條牛筋結成的細繩,待蘇谷主褪去左袖,扎住其赤呈的左膀。
隨後,蘇谷主自點了幾處穴道,拿起一碟藥汁,仔細地澆灑在左前臂上。
無敵看得摸不着頭腦:“蘇谷主你這是作甚?”
蘇谷主不答話,揀了一枚柳葉刀,兀自在白淨的左前臂上劃出一道寸長的口子。
又接過狀如魚鉤的長針,往裡一掏,從血肉中鉤一截小巧的竹枝來。
蘇谷主令弟子爲自己縫好傷口,洗淨手指和竹枝,屏退左右道:
“令兄散功之狀,世所罕見。以本谷主的造詣,不足以相救。”
無敵讓他剖臂取物的怪異舉動分散了心神,聽聞此言,暗自爲無名發愁:
“那就沒有辦法了麼?”
“不是沒有辦法,只是要叨擾本谷主的一個朋友。原本,江湖人士要見他,難於登天。若非你救人心切,願以性命相換,本谷主絕不會出賣朋友,把他的下落告知你。”
無敵聽了這番話才明白,蘇谷主昨日的試探,是顧慮朋友的安危。
“蘇谷主你放心,只要你這朋友能救我大哥,我決不會傷他一根毫毛。”
蘇谷主搖頭,似有隱憂:“你哪裡傷得了他?人外有人,天外有天。你見了他,最好恭敬些,他要你做什麼,你照做就是了,哪怕受些屈辱,也總不會害了你。”
說到人外有人天外有天,無敵想到的,便是乾坤盟的錦衣人。
錦衣人一掌能擊垮山嶽盟半座廟宇,比錦衣人還要厲害的,就難以想象了。
想罷,無敵將信將疑地問:“蘇谷主,你這朋友的名諱是什麼?”
蘇谷主道:“可嘆緣成業,非關行昧藏,他姓玉,名非關。”
無敵心道,果然沒聽說過。“這位姓玉的朋友,能救我大哥麼?”
“玉兄精通接骨之術,無人能出其左右,他隱居深山,是要遠離江湖是非,本谷主不該拿這等小事,讓武林人士擾了他的清修,今次爲你破例,也不知是對是錯。”
“蘇谷主你多慮了,我雖然是個粗人,卻也知道分寸。他救了我大哥,就是我的恩人,別說做牛做馬報答,他怕我泄露他的行蹤,動手殺了我,我也決不反抗!”
“唉,你能否見到玉兄,還要看你的造化。他藏形於蜀中,峨眉後山,雪瀑崖。此崖名不見經傳,唯有入秋積雪方能得見。但每當此時,他會以雪封山。即便是前山峨眉派的弟子,貿然闖入,也只會落得昏迷不醒,甚至有去無回。”
無敵笑道:“蘇谷主你說的是有些個邪性,但即便是龍潭虎穴,只要能救我大哥,我也不怕闖它一闖。倒也不是我狂,我學的武功,當真拼上性命,誰也攔不了我。”
蘇谷主這才把攥在手中的竹枝遞過來:
“你入山見玉兄,須持有‘五嶽真形圖’,他見了此圖,就知道是本谷主所託。”
無敵昨日聽蒼朮講了,沒有五嶽真形圖,入峨眉山也是枉然。
他本以爲,山嶽盟的五嶽門派,每一門持有一嶽真形圖,合起來纔是五嶽真形圖。
可沒想到,蘇谷主就有一張完整的五嶽真形圖,藏在竹枝裡,縫在左前臂內。
接過這一小截竹枝,無敵見竹枝中空,頂端可以擰動,就想打開來看。
蘇谷主按住他的手:“你若想救令兄,知道的越少越好。”
無敵只得作罷,揣測道:“我雖不知五嶽真形圖有何用,但蘇谷主你不惜把它縫在皮肉裡,珍而重之,想必對你而言,這是一件很要緊的物事了?”
蘇谷主神情凝重,三緘其口,最終道:“你不必多問,即刻動身罷。”
無敵自知佔了一個大便宜,回想昨日向蘇谷主下跪磕頭,也比不過蘇谷主此刻剖臂贈圖。
他這才醒悟,蘇谷主面冷心熱,是一個重情重義的人。
當即一整衣衫,拜在蘇谷主腳下:“蘇谷主,之前是我以小人之心,度君子之腹。多有得罪,還請你海涵。如此大恩,我受之有愧,只有再向你磕幾個頭了!”
蘇谷主雙手扶住無敵:“你不必如此,昨日要你磕頭,不過是見你口無遮攔,心高氣傲,怕你衝撞了玉兄,想要試一試你。有道是,氣好醫,脾好醫,脾氣不好醫。久經世故,若能存三分真性情,自然是好事。可你求人辦事,口中說着奉承話,心裡卻毫無敬意,就是把身家性命賠上,也於事無補。強極必辱,能早些想開悟,也就是了。”
無敵這才起身笑道:“原來如此,我還以爲,蘇谷主你喜歡看人磕頭!”
蘇谷主皺眉:“藥王谷的弟子,哪一個曾向本谷主磕頭?別說折辱人,耽誤工夫的繁文縟節,本谷主一概不喜。人生百年,經不住蹉跎,無趣之事,又何必多爲?”
無敵心悅誠服至極,暗想,蘇谷主用心良苦,是在點撥我,他武功平平,醫術也不見得高明,可這份襟懷氣量,當真是打着燈籠也難找,一萬個大哥也望塵莫及……
其實,無名也曾提點過他,只是漫不經心,他一聽就來氣,全當耳邊風了。
蘇谷主見無敵肯爲無名赴死,生了欣賞之意,憐他身世孤苦,纔有了贈圖的慷慨之舉。
此時見他歡喜非常,和尋常少年沒兩樣,沉吟片刻,又道:
“此去蜀中,水遠山高,只怕還未抵達峨眉山,令兄就會撒手人寰。本谷主備好了所需的藥材,你不諳岐黃之術,倒是頗爲棘手。本谷主那小徒兒蒼朮,註定另有名師傳授,且一直掛念他在峨眉山修行的雲苓師姊。你和蒼朮也有些緣分,就帶他一道去蜀中,讓他照顧令兄罷。”
無敵聽至此處,多日來的辛酸和苦悶,剎那化爲烏有:
“蘇谷主,你待我這般好,我真不知,該如何報答你?”
“你在此的見聞,不傳入他人耳中,就算對得起藥王谷了。不過,玉兄問起,直說也無妨,龍王一力托起浮度山的山柱,即便片時安寧,也終非長久之計,你讓他開春之後,速來藥王谷,替本谷主出個主意。”