說罷這句話, 無名眸光陡轉,淚似刃尖閃逝的一簇寒芒,斬盡牽絆在心頭的溫存。
一轉身, 再不看無敵。曳着伶俜的步履, 漸行漸疾, 颯然一掠, 不見了。
無敵爲之瞠目, 這打死不來氣的王八,竟也有時哭時笑、扭頭奔走的一日!
卻不知哪一句話,逼得無名犯了失心瘋, 沒來由落了一滴馬尿。
細想來時,自打他兩個斷了袖, 從來是他鬧脾氣, 抹眼淚, 尋短見。
原來,這江湖中人談之色變的瘟王八, 也是個水做的哭包!
這和天底下那些恩愛人兒、歡喜冤家有什麼不同?
想至此處,一種教人告知當爹了似的歡喜和恐慌,攫住了發懵的無敵。他的胸膛一熱,思潮澎湃,繼而起了一身雞皮疙瘩, 只覺他和無名說的話, 沒一句上得了檯面。
到底說了什麼話, 撒了什麼邪火?一時也想不起了。
心亂似麻, 腦中卻一片空白。無敵不由自主, 一手擢扯髮根,一手伸進褲內, 摳抓紅腫的臀尖肉,暗道——老爺真是個悖時鬼,說破了天,喪了命,受了屈辱,又怎的!
一入江湖,是生是死,各安天命。我技不如人,敵不過老豬狗,把段天狼當做大哥,如何怨得了大哥?老爺我縱然斷了袖,也還是死劫,大哥差我辦事在情理之中。
老爺我和少主一般,仗着和大哥斷了袖,便兩手一撒,要他周全,卻不是好漢!
無敵如此作想,極力要爲灑淚奔走的無名開脫,心底卻仍有些遲疑和抗拒。
他是珍惜無名的,可與無名斷袖之後,雖得了極大的歡愉,卻從未有一日不苦。
便在歡愉極盛之時,他也只想着死,想無名再狠一些,就死在片時的歡愉之中。
一陣煦風吹過,遠處的草木,搖出壯闊的濤聲,捎來酒似的花香。
兩三隻野蜂,似吃得醉了,嗡嗡地響,打着旋兒,吊着粉厚的足,回了巢。
山林春如畫,河浦日正高,風光俱自閒,不合時宜的美。
無敵回過神,當爹了似的歡喜蕩然無存,只剩下死了孩子跑了婆娘似的難言之痛。
他抱着雙臂,眉毛糾作一團,學着無名之前的姿勢,也仰面觀天。
萬里雲散,一望如洗,靜謐而遼闊,盯久了卻有些模糊。
低頭看地,金光浮於瓦藍的水畔,石灘明晃晃的,不見半點溼痕。
只落着一個人的影子,一動不動,催人昏睡似地,炎熱死寂。
無敵抹了一把臉,無名的指掌,彷彿還在摩挲他的眉目,捧他的雙頰。
年少時與無名相處的一幕幕,忽然在他的腦海裡浮現。
那是入莊家之後,第二次和無名打交道,一場暴雨,已下了小半旬,百廢待興。
無名披着衣衫,病骨纖秀,倚着闌干,掬雨在手,任水珠順掌紋滑落。
那一副若有所思的神氣,寂寥而閒逸,彷彿比亙古的天地還要牢不可破。又好似抱病的尋常孩童,荏弱天真,偷一捧雨頑耍,也未必有什麼道理和緣由。
倏忽輕咳一聲,肩臂一抖,雨珠在指縫裡漏了,便垂下眼睫,遮了清涼的雙眸。
無敵尋無名,是要報燉梨湯卻遭同門奚落的仇,他要無名知曉,他纔不想攀高枝!
他攥着一對小拳頭,摩拳擦掌,橫眉豎目,埋伏在柱後,只覷一個報復的時機。窺見無名咳嗽,卻不知觸動了哪一根心絃,他按捺不住,撲躥過去,沒頭沒腦地扭抱住了無名。
無名調了調息,回首看他,身上有一股子似曾相識的藥味,說不上好不好聞。
他看着無名,無名看着他,眼中有他的身影。
這身影扭曲兇惡,不像人。他如夢方醒,繃着一張曬得黑紅的小臉,怒目相向。
他把無名抱緊,往闌外的泥塘裡掀。
那一瞬,無名巋然不動,眸底似蘊着些微不解和驚訝,就着倚闌之姿,慢騰騰地反手抄來。宛如撥一粒塵埃,只屈起一指,勾住他的後領,把腕一擡,撥指一擲。
天翻地覆的磅礴力道,使他如疾風飄絮,翻飛出闌干,嗆了滿嘴的泥水。
他始終忘不了無名銷魂的病骨和迫人的神氣,也忘不了他抱住無名時,那一絲不解和驚訝,是在驚訝他的蚍蜉撼樹,不解於他爲何要作死,知其不可而爲之。
正是那不解和驚訝,使得他寢食俱廢,沒日沒夜地習武,他要無名好看!
寒暑交替,他胡吃海塞,茁壯成長,可無名吃的少,也在心不在焉地長高。
他不知敗了多少回,無名留了神,防着他,他再也近不了無名的身。
但這日子有盼頭,無名終於不再用一根手指,而是一隻手、兩隻手對付他。
直至他二人除非決一死戰,催動天人五衰的心法,便難以分出高下。
他又在無名眸底,看見了那一絲不解和驚訝,轉瞬合成一種陰冷的謀算。
這王八想殺了他。他騎在無名身上,在無名的臉上畫王八,暗地裡扯壞無名的衣褲,無名出浴後,便在衆目睽睽之下,赤着白皙的上身,圍一條巾布,翩然回房。
後來,也許病得深了,氣力能省則省,無名不再給他喂招,耍起了手段。
反倒無趣得很。他一日比一日強健,無名一日比一日沒精打采,打死不來氣。
那他也只有手下留情,順着無名些個,反正不知不覺也走得近了。
走得近了才發覺,不論是無心、無顏還是無策,皆未想過要救無名。
作爲病劫,無名精通岐黃之術,患的是癆病,從小落下的病根,無藥可救。
這三個弟妹,就和無名一般,早已接受了短命的事實,並安之若素。
可他不以爲然,恐怕連無名自己也不知曉,無名想活下去。
每一回,只要他說道,他的所作所爲,是爲了救無名,無名便下不了手殺他。
其實,他早就明白了,十餘個寒暑,他晝夜習武,學成本事,爭得頭破血流,也要來到無名身旁,不是好勇鬥狠,也不是要攀高枝,想討得無名的歡心。
無名以沉痾之軀,立於不敗之地,能人之所不能,他自年少時就爲之震撼。
那不是天賦異稟,而是一股子頂天立地的丈夫氣,五劫因此而凝聚。
他想打敗無名,也不想打敗無名。他可以打敗無名,但不能容忍,無名因病而敗。
他本是這般光明磊落的,無名防備他也好,要殺他也罷,他會陪在無名身旁。
……若一直如此,就算粉身碎骨,受盡侮辱,他也不會怨恨無名,只會自認倒黴。
可他糊里糊塗,做了一個含鳥猢猻。無名說變就變了,不再目下無塵,或把他當做勢均力敵的對頭,卻把他當做女子逗弄,這逗弄的勁道也不夠,攪得他患得患失。
他在歡愉中忘乎所以時,無名皆是那般沉着冷靜,也不知在想些什麼。
他和無名交纏時,無名遍體潔白如玉,而他粗壯且遍體疤痕。
逼得他醜態百出時,無名會不自覺地笑一笑,他並不能領會,但他懂。
到了這個火候,就算不是無名,就算換一個男子來,也是一樣的歡愉。
就算無名如今稱要非他不娶,也和隨便哪個男子說這話沒兩樣。
他和無名早已不是家人,不是同門兄弟,只剩了斷袖之誼,不再是獨一無二的。
也許,無名練成九如神功,肺癆不治而愈,就不是他所熟知的無名了。
一個無所不能的無名,離他太遠,能令他自慚形穢,卻並不能令他振奮。
他也着實不該恨無名,恨什麼,恨無名的沒心沒肺?
可最初吸引他的,正是無名的沒心沒肺。
無名的沒心沒肺,不是無情無義,而是泰山崩於前而色不變,承住千斤閘的氣魄。
這樣的無名,堪破天人五衰的玄機,練成九如神功,那也是理所當然的。
他的確不會後悔,他不會活在無名的庇護之下,漸漸變成一個溫順的廢人。
若僥倖能長命百歲,他會感激無名,是無名教給了他,如何自強不息。
無名這一滴眼淚,是屬於他的,他也會記在心底,永不爲念。
無敵孤身立在石灘上,想通了這一番道理,不由得豁然開朗,笑出了聲。
最初,他向無名示好,熬那勞什子梨湯,遭同門兄弟奚落。無名不肯解圍,不就是要告知他,□□健,君子自強不息。無名也曾與他交心,講過這個理,他卻未能入耳。
只想當然地以爲,無名以有用和無用來分人,還怨這王八不講兄弟情誼。
好一通折騰,死去活來,到了這個年歲,才能明白無名當初的苦心。
還爭什麼?五劫之首,病劫當之無愧,無名早已號準了他的脈,對症下藥。
無敵想罷,再看蒼穹時,便如他的胸襟一般,遼闊璀璨,再無一事縈懷。
他拍了拍衣褲,順着來時的路,大步流星,回到喜鵲身旁。
喜鵲正吹着烤竹鼠肉上的灰,見了無敵,連忙起身,拉着他從上到下打量一番。
確信無敵無恙之後,喜鵲才鬆了一口氣,忍不住問道:“馬二哥,你怎去了這般久?方纔,無名大哥來過了,拿了他的烤蜈蚣,便一言不發地吃着走了。”
“什麼烤蜈蚣?”無敵不明所以,尋思了一回,出言問道。
喜鵲連比帶劃,添油加醋,把無名救了她,捉蜈蚣烤蜈蚣的壯舉講了一遍。
無敵聽了,既覺好氣又好笑:“啐,這王八,落了一滴馬尿,卻還不忘拿吃的!”
“蜈蚣能入口麼,”喜鵲難以釋懷,“怕不會吃壞了肚子?”
“他是什麼精怪變的,一隻千年老王八,吃不死他!”