無顏抱臂倚在東廂外, 覷着窗格透出的燈光,只聽江曉萍唱道:
“花線新,編頭巾, 頭巾挑, 絲兒墜, 絲墜亂, 似抻面, 抻面少,手來撈……”
又聽莊少功訕訕地問江曉萍道:“這歌訣是誰教你的?”
“是無心哥哥教我的,哥哥不來尋我時, 無心哥哥陪我翻花線。”
無顏暗罵了一聲“登徒子”,卻見無名出得門來, 便向坐在屋頂數着漫天星斗的無策傳音, 教他暗中攝護莊少功和江曉萍, 兀自挑着燈籠,陪無名行至西南偏院。
這偏院乃是五劫昔日的住處, 院子底下有一座地牢,原本是罰無敵思過的所在,寢具桌椅等物一應俱全。如今無敵遠走高飛,地牢空了,暫且用來關押莊忌雄和俞氏。
莊少功與親生父母相處不過五載, 且服了一劑“離憂”, 幼時的記憶早已所剩無幾, 到底不如與莊忌雄和俞氏這一對“慈父嚴母”共享天倫之樂十餘載, 莊氏夫婦從不曾虧待他, 他又素來仁厚,教他翻臉不認人, 對這二位痛下殺手,和殺父弒母無不同。
玉有韞一力攬了滅江家滿門的罪責,當真替他卸了心頭大石,他不必殺莊氏夫婦來爲親生父母報仇,也不必做無名的殺父仇人,合乎情理公道,因此不願再追究。
無名與莊少功不同,莊忌雄雖是他的生父,卻與他並無父子之情。他答應了玉有韞,不爲難俞氏,可沒有答應玉有韞,不爲難莊忌雄。他讓無心和無顏守在屋外,獨自踱入地牢,只見俞氏躺在牀上,莊忌雄坐在她身旁,正替她揉捏太陽穴。
這一對夫婦,見了無名,好似見了討債的厲鬼,俱是臉色一變,相互偎得更緊了。
無名慢騰騰地,在桌前坐下,輕輕地說道:“主人,主母,別來無恙。”
莊忌雄穩定心神:“事已至此,江公子又何必拘禮,莊某怎當得起主人二字?”
無名並不理會莊忌雄,先對俞氏道:“主母,令兄玉有韞已讓屬下殺了。”
俞氏不語,一臉緊張,眼中卻有一絲快意,連帶看無名的目光,似也有些奇異。
無名這纔對莊忌雄道:“主人,你認錯了人,我並不是江公子。”
莊忌雄無奈地道:“閣下若非江公子,怎會唆使犬子,將莊某與拙荊囚禁在此?”
無名不答話,拆下頭頂束帶,青絲如瀑散在肩後:“主人不認得這張臉了?”
莊忌雄凝目看去,這少年郎真似粉妝玉砌,貌美非常,可那一雙柳葉似的眸子,無情無緒地逼視將來,眼仁寒黢黢的,仿若凍結的冰湖,無一物能照映,沒有一絲人氣。
莊忌雄看罷,和俞氏面面相覷,不知這殺人不眨眼的病劫,葫蘆裡賣着什麼藥。
無名撫着臉道:“主人真是個薄情郎,屬下沒一處像主人,樣貌自是隨孃親,正因這張臉像孃親,姓穆的送屬下去窯子裡學做相姑,主人卻不認得,真令屬下傷心。”
莊忌雄聽無名說話輕佻,幾欲作嘔,待聽到末了,猛地睜大雙眼:“你……”
俞氏亦臉色慘白,拽緊莊忌雄的手臂,問無名道:“你纔是楊念初之子?”
無名頷首,束起散發,對莊忌雄道:“父子相認,還不快叫我一聲乖兒子。”
莊忌雄面頰一抽,較之莊少功,無名年少成名,文武兼備,樣貌如玉,有說不盡的風光,可在他看來,這少年郎不及莊少功萬一,見慣了世間的惡行陋舉,亦參與其中,如同沾滿穢物的厲鬼,早已沒了人性,要他認無名作兒子,比吃下一百隻蒼蠅還噁心。
無名瞧得倒也有趣,把眼勾着莊忌雄,餘光掃着俞氏,慢吞吞地道:“爹你怕是不知,這世上有許多蹊蹺的事,譬如,親兄妹可以瀆倫。像我這般可憐的孩子,眼睜睜看莊少功搶了我的爹,總是要生出些蹊蹺來的——我不喜歡女子,爹你可明白我的心?”
莊忌雄渾身一震,俞氏更是抖如篩糠,兩人彼此握緊了手,神色比死還難受。
無名面無表情,一字一句地道:“我真想把爹爹佔爲己有。”
莊忌雄幾欲昏厥過去,俞氏勉力支起身,將他護在身後,對無名道:“我夫妻二人,確有許多對不住你的地方,但你還年輕,要殺我二人,爲你娘報仇,只管殺就是了,說出這等話來,你娘在天有靈,見自己的骨肉這般頹墮喪德,怕是不得安寧。”
無名聽罷,仰頭道:“娘啊,你在天有靈,不願見我喪德,便答應一聲。”
俞氏未料到無名如此光棍,急出了一身冷汗。無名又道:“我娘在天無靈。”
莊忌雄打心底生出一股怒氣來,忍不住罵道:“畜生!”
無名脣角蕩起一片笑影:“我是畜生,是一條狗,爹你講一講,也讓主母聽一聽,你和我娘,當初在穆府,是如何私通,造出了我這個畜生?”
莊忌雄本已怒極,卻不知爲何,深吸一口氣,搖了搖頭,冷靜地道:
“爲何要說的這般難聽?你娘是苦命的女子,身不由己,和穆將軍沒有夫妻情分。你還是年紀太小,所謂從一而終,至死不渝,只是話本里的風月。是人就會犯錯。便是三從四德的婦人,從生到死,守着一個男子,殉了節,也未必是癡情。若婦人有男子的財勢,也定會挑如意郎君,世間哪有如意的?有一個如意,就有更如意的。可婦人不如男子有財勢,不安於現狀,想挑一個如意郎君,就會遭男子打壓,落得如此不幸。”
俞氏也嘆了一聲,緩和神色,柔聲勸無名道:“你爹並非薄情之人,當年,他教你娘吟詩作畫,兩人同病相憐,不勝酒力,結成露水姻緣。你爹想帶她逃離穆府,她卻知曉你爹有妻室,不願相隨。你爹誓要來接她,她卻要和你爹相忘於江湖。你爹自是不容她胡鬧,回莊家向我坦白了此事,怕老家主不答應,商量了一陣,好容易派人去打聽,可這一來一往,山長水遠,已耽誤了一年有餘,只打聽得你娘歿了,卻不知有你。”
莊忌雄忽地又氣惱起來:“你和他講這些,他只往不堪處想,如何聽得懂!”
俞氏垂淚道:“我只以爲這十餘年來,把他帶在身邊,彌補了些許,也化解了他的怨氣,豈料我兩個糊塗人,把江家孩子錯認作他,彌補再多也是白費了心思。如今我二人就要死了,他卻還要走下去,若不說清,難道就坐視他像我大哥一般,墮入邪道?”
無名輕哂一聲:“我年紀是太小,不能體會你們這些中年人的齷齪心思,聽莊少功講,你二人琴瑟和諧,當爹的從不惹當孃的落淚,如今一看,哭哭啼啼,以淚洗面。”
俞氏揩盡淚痕,低聲道:“我這些淚,是讓你惹下來的,卻非阿佚未說中。”
無名道:“蠱門敢和我作對,將我引至雲南,恐怕是你的授意罷?”
俞氏承認道:“前些時日,你和阿佚往金陵去時,挑了神調門,又殺了蠱門門主滕蛇的侄兒。我二哥玉有思,是滕蛇的丈夫,想必你已得知了。他和滕蛇來家裡向我問緣由,恰逢我有了身孕。我知曉你待阿佚極好,可我怕你過於維護他,殺了我肚中這個孩子。你也知道,你一向傲散不拘小節,在江湖中的名聲不大好。非但外人害怕,家裡人除了你那幾個弟妹,也沒有一個不怕。我和我二哥講了這個隱憂,確是對你動了殺心,才定計引你去雲南,可我從未想過傷害阿佚,曾派人去雲南接他,料想讓你攔住了。”
莊忌雄扶住俞氏,對無名道:“蓮妹不知你是我的骨肉,有心剷除你,也是你自己不認我這個父親,隱姓埋名做了病劫。你看哪一任病劫,像你這般無法無天?對主人家倨傲無禮,卻在江湖中惹是生非,連朝廷你也敢招惹。我看你也不在乎阿佚的安危。若非你有些本事和運氣,只怕早已粉身碎骨,還能坐在此處,和我夫妻二人講話?”
無名聽莊忌雄如此訓斥自己,反倒是悄無聲息地笑了,他站起身來,站直了身軀,定定地打量莊忌雄和俞氏,良久,欠身施一禮:“主人主母教訓的是,屬下死不足惜,但願主人和主母,對少主的關懷,是出自真心,發自肺腑。畢竟,一力爲二位說情,願爲二位養老送終的,是少主。少主感念二位待他如親骨肉,放下了滅門之仇。屬下還有什麼放不下?若有一日,二位不能再讓少主感受到父母般的溫情,那就如同此物——”
說至此處,他將手一拂,桌椅剎那蕩作齏粉,這一股齏粉如蛇擰動躥走,隨他以內力引導,撲至莊忌雄和俞氏的面門處,張開蛇頭齜出獠牙,便似泥雕般止住了。
莊忌雄驚得不明所以,只護住俞氏,俞氏卻失聲叫道:“九如神功?”
無名把手一收,猙獰的蛇形跌落在地,散作一團木灰。
俞氏眼中又流露出奇異的光彩:“你……你練成了……此功失傳已久……我還以爲……此生無緣得見……教主……”一語未盡,她咬脣捂住小腹,額頭盡是冷汗。
“蓮妹你沒事罷,”莊忌雄摟緊俞氏,向無名斥道,“要殺便殺,胡鬧什麼!”
無名見俞氏情狀,知是受了驚嚇,動了胎氣,把她兩隻手拽起來,號了一陣脈。
莊忌雄大駭,他和俞氏十分忌憚無名,以往俞氏絕產,求遍了名醫,也從不曾讓無名診脈。只有一回,莊少功發了天花,命懸一線,迫不得已,讓無名以李代桃僵之法,隔着牀幃,一聲不出,把那瘡毒引了過去。如此一想,莊忌雄不禁又有些恍惚,他竟讓自己的孩子,一個本就有肺癆在身的孩子,代替江家的孩子,做牛做馬,受了許多苦。
無名撒開手,對俞氏道:“主母,你可知,你以往爲何絕產?”
俞氏滿頭是汗,嘴脣蠕動,卻不肯明言,她是讓自己親兄弟逼迫,落下了病根。
無名笑道:“你這個病徵,喚作‘嫉妒不孕’,宮中最是常見,傷在七情,脾土氣塞,任帶二脈不暢,以致陰衰少經,陽元入胞胎之門,卻不能相生。想來,你近年調理得當,心胸也開闊了些,才老來得子。可這老來得子,也有老來得子的壞處。”
俞氏聽得雙頰微紅,她早年落下病根,幸得莊忌雄待她極好,莊少功又極孝順她,無微不至地照顧她,使她嘗得了生爲人母的甜頭,才漸漸地忘卻了不光彩的舊事。
莊忌雄聽無名所言在理,也忘了這病劫的可怕,緊張地詢問:“有什麼壞處?”
無名忽道:“主母年紀大了,若有個三長兩短,主人保大還是保小?”
莊忌雄萬沒料到,無名有此一問,微一怔:“自然是蓮妹的性命要緊。”
俞氏面色慘白,她已沒了一個孩子,不願重蹈覆轍:“我……”
莊忌雄握住俞氏的手:“沒了你,要孩子有何用?不如我二人一起死了。”
無名“呵”地笑了一聲:“實話告訴你二人,真到了那個地步,不論保大保小,沒一個保得住,要保只有一起保,抑或兩個皆不保,所謂保大保小,就是胡說八道。”
莊忌雄和俞氏聽得將信將疑,鬆了一口氣,心底均覺,這少年郎如此提問,捉弄他夫妻二人,實在是無聊得很了,卻不敢明言。有這一番捉弄,無名倒似變得和善了。
這大約就是無名示好的法子,這少年郎經歷了太多坎坷,從污穢陰暗處生長出來,像一條狗,像一件兵器,總之不像人,當他不得不與塵世和解妥協,不得不低頭湊合出些許溫柔時,他就如一個無人教導的孩童,把這溫柔藏在捉弄中,惹得旁人直跳腳。
莊忌雄與俞氏面面相覷,忽然很想認這個孩子,這畢竟也是一個有血有肉的孩子。
這個孩子,再污穢,再沾滿血腥,再目中無人,其根本也與莊少功一致。
可他二人又十分明白,無名已不是孩子。迫使無名與這塵世、與他二人妥協和解的,並非骨肉親情,而是莊少功。至始至終,無名所作的一切,皆是爲了莊少功。