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十章

安陽和李淳風見得,也知司清心情不佳,面面相覷,坐了一會兒,順道,也欲拜訪一下司蘭,豈知,走到半路,走過來一個小丫頭,道,“小小姐說了,今乃大凶之日,不宜見客,還請二位早回吧。”安陽迷惑,轉而問李淳風,“今日大凶?”李淳風笑道,“怎麼,安陽今日出門,忘看皇曆了不成?”安陽笑道,“我急着爲太子哥哥太子妃說合,忘了看皇曆。”

李淳風笑道,“你太子哥哥和太子妃兩個人鬧生分,小安陽這一出,到底是幫太子哥哥呢,還是幫太子妃?”安陽忙道,“五哥真個愛說笑,安陽希望太子哥哥和太子妃二人舉案齊眉,白頭偕老,自然兩個都幫,哪有隻幫一個的道理。”李淳風又問,“若是隻能幫一個呢?”安陽一時愣住,半響方纔答道,“太子哥哥和太子妃二人夫妻一體,五哥這話從何說起?”

李淳風笑道,“好了,不說這個,若是有朝一日五哥跟太子哥哥鬧生分,小安陽幫哪一個呢?”安陽聽着李淳風越說越不象話,遂沉下臉來,正色道,“五哥今日怎麼了,盡說些瘋言瘋語。”李淳風卻是嘆道,“我知你跟蕊兒一樣,一日大似一日,就知人原有親疏貴賤之分了。”

安陽聽得此話,急道,“五哥……”“小安陽……”李淳風截住她,笑道,“我知小安陽不同別人,有那個心就行了。安陽,有朝一日五哥若是身首異處,你就念着兒時的情份,把五哥的屍首化了灰,用白瓷的甕裝了,從京師往東二百里的海邊,找一處海浪最急的地方,把灰灑了,讓海浪把這些灰都捲走,不留一點痕跡。”

安陽聽了,不覺傷心起來,跺腳恨道,“五哥,你這說的都是什麼糊塗話,再說這話,小心我跟你生分了,再也不理你。”安陽說完,轉身要走,李淳風卻是拉住安陽,嘆了一聲,復又笑道,“你這是跟五哥生氣呢,還是跟自己生氣,你的車駕沒有跟來,難不成你就這樣跑回宮裡去。”安陽撲嗤一笑,臉上猶自帶着淚痕。李淳風笑道,“瞧你,才誇你長大了,這會子又哭又笑的,還跟過去一樣。”安陽嗔道,“五哥不是好人,平白的說些瘋話招惹得人家,反倒來編排人家的不是。”李淳風笑道,“平時見你跟太子親近,不敢過來跟你親近,你就抱怨說我跟你生分,今日好不容易有了機會,跟你說說心裡話,你又說我編排你的不是。叫我怎麼樣纔好。”

“青天白日的,哪有無端端詛自己死的,還說得那樣嚇人。”安陽面色稍霽,啐道,“你那叫心裡話,混帳話還差不多。你若在父皇面前也說這話,小心父皇把你打得皮開肉綻。”李淳風笑道,“原來這就叫混帳話,這下可記住了。你放心,這話我也就敢在你面前混說,真到了父皇面前,我是連大氣也不敢喘的。”安陽笑道,“五哥這話是在笑話安陽吧。”二人說笑間,出了司府,春燕送到門外。

承乾宮中,趙宮人縛了宮夫人,正欲前往正殿,卻被南宮攔住。“在下有幾句話,想跟太子爺知會一聲,不知趙宮人可否行個方便。”趙宮人道,“這也不是什麼難事,南宮先生不必如此客氣。”趙宮人在殿外等候。南宮進去之後,片刻之後,只聽得太子在裡間說道,“趙宮人,本宮今日乏透了,這宮夫人,就交由南宮先生處置吧,是死是活,由着南宮先生一句話罷。”

趙宮人看着南宮將那宮夫人帶到了承乾宮中後院,那是失寵宮人所居之所。那宮夫人也怪,從擂臺回來,一直是面無表情,既非悲,也非怕,更多的,甚至是一種解脫。解脫,確實,趙宮人在南宮臉上,也看到了同樣的表情。想到此處,趙宮人猛然一驚,這宮夫人,與南宮先生,竟有七八分相似!

承乾宮中後院,南宮解了宮夫人之繩索,就着桌上的茶杯,倒了一杯,遞了過去,宮夫人不接,南宮苦笑,仰頭而盡。“可惜沒酒,今兒這天,應該喝杯酒的。”南宮道,“慶祝我們姐弟團聚。”宮夫人聽得,擡頭看了一眼,仍舊不語。“宮夫人,姐姐,還是該稱呼一聲南宮環?”南宮轉動茶杯。

南宮環這個名字,終於讓宮夫人有所表情。“南宮環已經死了。”宮夫人啞聲道。“不錯,”南宮點頭,“父親臨死之前,定下家訓,藥谷南宮家,後人從此有姓無名,自然也不會有南宮環這個人。”

“臨死之前?”宮夫人一震,“難道,父親他……”“父親三年前就已過世了,只因死不瞑目,故此嚴命南宮家人,不得發喪。”南宮冷笑,“我還以爲你在這世上,除了洛瀟,再無可念之人。怕只怕,你越關心的人,活得越不開心。雲師姐自幼姐代母職,你卻誤她終生;洛瀟與你指腹爲婚,你卻讓他揹負千古罵名!”

“越關心的人,活得越不開心,”宮夫人走到桌前,給自己倒了一杯水,一口飲盡,“怦”的一聲,然後,捏碎了手中的茶杯,血,從指縫中流出來,張開手,看着一點一滴滲出來的鮮紅。

“你這話,說得真不錯,前兒我都還想,到底,用什麼話來形容我這可笑的一生,不想今兒,我的好弟弟就這麼……”宮夫人輕輕吹了口氣,“‘撲’的一聲,說出來了。六歲,隨爹爹進宮爲容妃把脈,不合說了句,容妃娘娘的玉墜和洛小叔的一模一樣,好象一對,真好玩。隔夜,解語洛師叔自殺。八歲,皇宮來人,找爹爹取那‘三生有幸’,我也不過說了句,‘三生有幸’是紅色的,不是黑色。隔夜,江南雲師姐身亡。不過是小孩兒家兩句無心的玩話罷了,我卻沒了夫家,也沒了孃家。南宮家把我當成了洪水猛獸,鎖在那不見天日的小屋子裡,一鎖,就是十五年,你知道,那十五年,我是怎麼過的?”宮夫人慘然一笑,挽起袖子,年月雖已久遠,仍可看出,上面,全是深深淺淺的疤痕。

“我每日在這上面劃上一刀,用自己的血,養着一羣最醜陋的小蜘蛛,日日夜夜,從不間斷。那些日子,只有這些錐心的疼痛,才能告訴自己,原來,還是一個有感覺的人。直到有一天,我看見了窗外的海棠花,它可以綠肥紅瘦,開得怡然自得,爲什麼我要過着完全相反的日子……”南宮冷笑言道。

“你便將玫瑰花刺嫁接到海棠之上,哺之以‘三生有幸’。到如今,這皇宮內外,每一院,每一殿,都是你的玫瑰海棠,散發着有毒的香氣,引得那些小蜘蛛四處遊走。宮裡的人,只要是叮上一口,再聞着玫瑰海棠的香氣,不出三日,必死無疑。”南宮嘆道,忽然話題一轉“你可知,爹爹臨死之前,最後悔的是什麼…….”

宮夫人只是看着南宮,張了張了嘴,仍是沒有說出心中之話。“多年不見,姐姐還是一樣倔強。”南宮從衣襟上扯下布條,幫宮夫人將手上的傷口包紮好,方纔言道,“爹爹最後悔的事,莫過於將你關起來,你逃跑那日,爹爹就站在屋後。我給你的包裹,也是爹爹讓我給你。爹說,所有的罪孽,本應由他來承擔,只不過,老天不公,選中你做替罪羊罷了。”

“太遲了,爹爹這話,有十五年的時間可說,可他偏偏在我走後才說。”宮夫人聽得,搖搖頭,“這些年,我早就想通了,誰都沒錯,有錯的是這大如天的皇家權勢,可以令人爲所欲爲。南宮環一介女流,雖然敵不過他們,卻可以遍種毒花,讓他們不得安生。”說到此處,南宮環臉上忽然綻出一朵奇怪的微笑,南宮一驚,這是‘三生有幸’發作的前兆。

“姐姐!”南宮驚呼。南宮環扶着桌子坐下,笑道,“我知你今日想問的是,五年之前,何人潛入了藥谷,助我逃走?又是何人,偷走了那‘三生有幸’的配方?京師之內,到底還有多少小蜘蛛在爬?有多少花草被‘三生有幸’哺過?那雲想容和洛瀟,不是有通天的本事嗎?不是連生死相依的情感都放得下嗎?不是連仇人也捨得救嗎,我倒要看看,他們能救得了多少!”

“人不在,燕空歸,負佳期。”南宮環的眼神開始渙散,不住低語,“海棠四季常綠,玫瑰四季常開,人,爲什麼不在呢?人死之後,是不是化成了灰,隨風散了,才能永絕那相思之痛……”

傍晚,趙宮人進得後院,院內寂靜如死水,南宮坐在牀前,牀上,躺着宮夫人,昔日豔麗的容顏,呈現灰白一樣的紫色,趙宮人唬了一跳,手中的餐盤也掉在了地上。南宮苦澀一笑,“不用怕,這世上,死人才最不需要害怕,唯有死人,既傷不着旁人,也不傷着自己。”

月涼如水,皇城之上,有人獨坐屋脊,青衣獨盞,舉杯邀月。身後躍上一人,身量纖細,卻是一位女子,就手奪過青衣人手中之酒,一口飲下,又將酒杯擲還於他。

青衣人微皺了皺眉,“女孩兒家家,喝酒不好。”話雖如此,仍是倒了一杯,遞了過去。“若是往日,你斷不會許我飲酒。”那女子道,“今日卻又爲何?”“古人有云,何以解憂,唯有杜康。”青衣人嘆道。“古人也曾雲道,舉杯消愁愁更愁。”那女子道,“今兒,這愁是消不了了,只盼着解了先生心中之結。”

“宮夫人一死,這‘三生有幸’之害,到底分佈於何方,天下再也無人知曉,徹底清理,沒有三五年工夫,怕是消停不了。”青衣人道。“先生是盼着早呢,還是晚呢?”那女子問道。

“‘三生有幸’,輕則要人性命,重則動搖國本,當然是越早解決越好,你何出此言。”青衣人愕然。“只怕未必。”那女子冷笑,“這‘三生有幸’一日不消停,先生一日不必答覆於我,更可以討一門如花美眷,平步青雲,豈不美哉!”說罷,衣袖拂處,酒杯摔落在地,夜色中,碎杯之聲,聲聲刺耳。

“什麼人!”宮中侍衛聽得聲音,嘩啦啦全涌了出來,剎時間,刀出鞘,箭上弦。

“是我。”隨着聲音,青衣之人已是跳下了房頂,衆侍衛見得,正是新進太傅洛瀟,提着一個酒壺,酒杯已不知動向,似醉非醉。

衆侍衛鬆了一口氣,紛紛將刀箭歸位,回了各自崗哨。洛瀟回頭看時,屋脊之上,新月如鉤,空寂寥人。

五月三十,大凶,諸事不宜。天杼,昊月比武最後一日,南宮走向神武門。洛瀟在轅門攔住他,“南宮兄請三思,拜月一戰,原本就只有三分把握。經此一事,我怕今日連這三分也沒了。”南宮搖頭,“當年,雲想容爲了讓你答應與她攜手歸隱山林,不理這無窮無盡的紅塵俗事,在那天池峰頂,忍受十日十夜風雪之苦,你還是勘不破世俗之苦,狠心讓她顧全大局,惹得她撕碎嫁人,洛兄,事到如今,可有絲毫後悔之意?”

洛瀟聽得,心頭一震,也不言語,將身子微微一側,給南宮讓出一條路。南宮心中歉然,揖首爲禮,“今日之後,南宮若是有命回來,自當…….”一語未畢,南宮只覺身上一麻,已是動彈不得。

洛瀟出手如電,面色卻是絲毫未變,“洛某此生,已負想容深矣,不想再負任何一人!”說罷,將南宮丟給侍衛照應,朝那擂臺之上走去。

萬千目光,集於洛瀟一身,“解語洛瀟,請教拜月禪師。”洛瀟淡道。此言一出,神武門前歡聲如潮,坐在首位的谷王李淳風和昊月國主齊浩然,相互看得一眼,也站了起來。

拜月禪師長身而立,合掌爲禮,“不敢,想當年,洛施主未及弱冠,身負幼女,單憑一柄長劍,獨挑祈山十三寨,老衲雖遠在昊月,聽得此事,也不由心嚮往之,一睹施主風采。”

“禪師方外之人,也聽聞洛某年少殺孽之事,倒叫洛某好生慚愧。”洛瀟微微一笑,笑意,並未到達眼神之中,而是略過拜月手持黃金禪杖,杖鎖九環,環環相扣,隨風,作‘叮鐺’之聲,饒是洛瀟如此定力,也不禁心神一蕩。洛瀟擡過目光,禪杖之後,天空如洗,陽光,從雲層之後透出來,絲絲縷縷,都折射在禪杖之上,作七彩琉光,璀璨耀眼。洛瀟心頭,反而有了主意。洛瀟在擂臺之上走得幾步,竟從懷中取過一方絲巾,蒙在眼上,道,“大師,請。”

“老衲以禮相待,洛施主卻存心戲弄老衲來着!”拜月不悅。洛瀟笑道,“豈敢,只是洛某俗世中人,拂拭雖勤,仍比不得大師心如明鏡,身似菩提,只好行那掩耳盜鈴之事,眼耳清靜,方是乾淨。”

神武門前,雖觀者逾千,仍落針可聞,等着看這天杼昊月兩位高手一決高下。洛瀟此舉,雖出觀者意料之外,卻也大漲天杼衆人志氣,無不暗暗喝采。

拜月禪師沉思良久,卻道,“比武之前,老衲有一事不明,還想先請洛施主指點迷津。”“大師請講。”洛瀟言道。

“老衲生平遇敵無數,只敗過一陣,而且是完敗。那人劍法並不出奇,內功也平平,但老衲在她面前,竟象完全不會武功一樣,招招受制。五年來,老衲思之再三,仍不得其解。”拜月禪師道。洛瀟淡然一笑,“洛某請問大師,習武之人,所爲何來?“拜月禪師一怔,“自是爲了降魔伏妖。”“今日無魔可降,無妖可伏,大師動此逞勇好鬥之念,又爲何來?”洛瀟道。

“無魔可降,無妖可伏……”拜月禪師喃喃自語,臉色越來越白,片刻之間,已是大汗淋漓。忽然,一聲大喝,百餘斤黃金禪杖呈雷霆之勢,直朝洛瀟面門而去,九環呼嘯而隨,舞起一道環形金光,洛瀟上中下三路,無一不在金光籠罩之下。

臺下衆人見得,驚呼失聲。風起裳隨,洛瀟卻是負手而立,紋絲未動,只道,“箇中答案,大師放手本可自明,癡纏五載,怎能得解?”

禪杖,離着洛瀟面門三寸之處,硬生生停了下來。衆人都不得其解,只有李淳風、齊浩然等少數高手,注意到洛瀟指尖微擡,捏了個劍訣,所指之方向,正是九環之尾。

禪杖全力一擊,環尾正是力道最弱之處,借力打力,環尾斜擊杖身,禪杖必然脫手。此一招,的確妙到毫巔。

高手相爭,一招定勝負。

拜月禪師一擊不中,氣勢已衰,又聽得洛瀟言道,“如來若來若去,若坐若臥,是人不解我所說義。何以故。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

“如來者,無所從來,亦無所去,故名如來。”拜月黯然道,“魔妖之說,本無所從來,亦無所去,不過是心魔使然罷了,洛施主好禪機,好武功,老衲自愧不如。”

洛瀟取下眼上所縛絲巾,合十爲禮,道,“洛瀟不過是掩耳盜鈴,大師纔是悟得,又何來如,何來不如?”拜月禪師聽得,仰天長笑,笑聲中充滿了歡愉之意。“朝聞道,夕可死矣!”一語既畢,“鐺”的一聲,擲了禪杖。

神武門前衆人,見得此景,無不議論紛紛,這和尚莫不是失心瘋了。“國師請留步!”齊浩然道。拜月禪師微微一笑,道“衆生因我有執,故陷於煩惱之苦海。國主請貧僧留步,貧僧還請國主留步爲上。”說罷,也不回頭,竟是飄然而去。

齊浩然臉色鐵青,亦轉身拂袖而去。谷王李淳風宣佈天杼獲勝,神武門前,頓時歡聲雷動。忽然,人羣中傳出一陣冷笑,笑聲雖輕,卻瞞不過洛瀟的耳力。洛瀟舉目看去,只見得白影一閃,心下大亂,也顧不得衆目睽睽之下,幾個縱身,追了出去。兩個時辰之後,洛瀟追至解語山莊附近,那人方沒了蹤影。洛瀟心中一動,徑自來到書房,只見得窗邊簾卷,瑤琴依舊,只不過,五絃皆被剪斷。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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