陸家後宅,四樓,書房。
一位老人正坐在寬大的落地窗前,怔怔的望着窗外出神,表情木然,眼神空洞。他年輕時身材應該很高大,但是此刻卻因過度的消瘦而顯得形銷骨立,微微佝僂的身體,讓他看上去老態龍鍾,毫無生氣。只是渾濁的眼中偶爾會閃過一絲異樣的神采,似乎在顯示他的靈魂還存在於這具軀殼裡。
李衛東此時就默默的站在他身後,看着他蒼老枯瘦的背影,目光中有些憐憫。
“歐陽烈火死了。”
“哦。”
“我沒能問出滅門案的幕後主使人究竟是誰。”
“哦?”
對陸伯涵的第一句話,他並不感到奇怪,歐陽烈火斷了一手,折了一臂,腿上還中了一槍,這三處重傷單是失血就足以要了他的命。再加上處心積慮設下的陷阱最終功虧一簣,心理崩潰只能讓他死的更快。但是讓李衛東有些意外的是第二句話,以陸伯涵的心機,難道竟鬥不過一個逼上了絕路的歐陽烈火?
陸家五十餘口宗親一夜之間被殺了個乾乾淨淨,這種滅門血案絕不是隻憑歐陽烈火和楚天舒這種人能夠做得來的,他們兩個充其量也僅僅只是內鬼而已,誰纔是幕後主使,這個人如果不揪出來,對陸家來說就始終是顆定時炸彈!
楚天舒已經死了,剩下唯一的突破口便落在了歐陽烈火的身上,想逼他說出幕後主使,他的兒子歐陽釗無疑就是最好的籌碼。儘管這樣的做法有些卑鄙惡毒,但是不可否認卻是最直接有效的法子,李衛東並不認爲像陸伯涵這種人會對背叛他的人心懷仁慈,或者是根本沒有想到。
陸伯涵明顯是察覺到了他的疑惑,苦笑了一下,說:“我已經答應他,只要說出幕後主使人,我就會放他兒子歐陽釗一條生路。可讓我沒想到的是,他竟然一口拒絕了。他比他兒子先死了一步,嚼舌自盡,儘管我已經給他準備了世界上最好的外科醫生,卻還是沒能留住他的命。”
李衛東淡淡的說:“我明白了。歐陽烈火併非不想救他兒子,只不過他已經對你的承諾徹底失去了信任。”
陸伯涵默然。良久才低低的嘆了口氣,說:“其實這一次,我是真的打算放過歐陽釗,只可惜他對我的成見太深了些。”
“是麼?”李衛東嘴角露出一絲譏誚,緩緩說:“我想也許是歐陽烈火猜出了你爲什麼裝成植物人也不一定。”
陸伯涵肩膀猛然一震,說:“李先生,你這是什麼意思?”
李衛東一聲冷笑,說:“沒什麼意思,我只是想到了一件比較有趣的事。有一個人,他曾經被最親近的人背叛過,所以變的誰都不再相信,一直到他晚年,身患絕症,而家族又突遭橫禍。他知道在他的手下中間,一定有內鬼,卻故意裝作人事不省,置身事外,看着自己的手下勾心鬥角,一個一個的死去……”
陸伯涵霍然回頭,一雙始終空洞渾濁的眼睛突然射出銳利的光,刀鋒般刺向李衛東,低聲說:“你說的這個人,可是指老朽麼?”
“你認爲呢?”李衛東絲毫不懼,迎着他的目光一字一頓的說:“陳老大不可謂沒有心機,只可惜他太自負,本想揪出內鬼,但是假遺囑卻反而給了歐陽烈火可乘之機。他既然敢在遺囑上做文章,當然私下裡得到了你的同意,至少也是默許。或許陳老大沒有算到歐陽烈火的野心,但是老爺子您是何許人也,怎麼可能想不到?你卻故意沒有點醒陳老大,眼看着他成爲陸家血案的第一個犧牲品!”
陸伯涵薄薄的嘴脣緊抿,一言不發,瘦的幾乎脫相的臉上每一條皺紋都像是變的深刻起來,臉色蒼白如紙。
“陳烽死了,何守正死了,然後是陸養浩,楚天舒,這些人一個一個的在你面前倒下去,你卻仍能無動於衷。如果不是陸老七在臨死之前塞給我那張紙條點醒了我,及時拆穿了歐陽烈火的陰謀,那麼下一個殉葬品,就是三爺連輕侯!或者說從陳老大死的那一刻開始,你就明知道這一場死亡遊戲已經不可避免,你根本就是誰都不信任,假借內鬼之手,趁機把烽火連天四大金剛、包括陸養浩,所有可能對陸家有威脅的人一併剷除!老爺子果然是心狠手辣,殺伐果決,讓我不得不佩服的五體投地,只是這手段未免也太毒了些!”
陸伯涵死死盯着李衛東,許久才微微點了點頭,說:“不錯,很好。看起來這一次我的確是沒有選錯人,李衛東,你比我想象的似乎還要聰明一點,你是個總能帶給別人驚喜的人。”
“選?”這個字眼讓李衛東眉頭一皺,說:“這是什麼意思,我聽不懂。”
陸伯涵沒有回答,卻輕輕嘆了口氣,轉過頭繼續望着窗外,說:“你有煙吧,能不能給我一支。”
這老傢伙已經是癌症晚期,抽不抽菸都是那麼回事了,李衛東猶豫了一下,還是掏出根中南海遞給他,並替他點燃。陸伯涵猛吸了兩口,剛吐出一半便是一陣劇烈的咳嗽,鼻涕眼淚都流了出來,好半天才止住。
“時間過的真快,一轉眼,我在這間書房已經度過了整整四十年了。”陸伯涵的聲音很低,有些沙啞,聽上去有種說不出的壓抑,“我很喜歡坐一個人靜靜的坐在這裡看着窗外,那些樓房,街道,還有來來往往的行人和車輛,從這個角度俯瞰下去,總能讓我有一種感覺,彷彿整個城市都是我的,所有人都在我的腳下頂禮膜拜。”
“這幾天我每天裝成植物人,一句話也不說,但是腦子裡卻無時無刻不在回憶我這一生。我甚至想,人生一世,即便是再怎麼風光、爬上更高的位置也難免一死,勾心鬥角這一輩子,到底值還是不值?可是就在剛纔,在我走出地下室、坐回到這裡的那一刻,我才發現我已經無法放棄這一切。我知道,無論是生也好,是死也罷,權力的慾望已經深入我的每一滴血液,每一寸骨髓!”
“你知道嗎,在四十年前,我卻是陸家的一個不折不扣的奴才,賤種,時時都要陪着小心、處處都會遭人白眼。我雖然是長子,卻是個私生子,父親跟他大嫂私通,不小心有了我。在我出生後不久,兩人姦情暴露,那個女人羞愧之下懸樑自殺了,卻把我留在了這個世上。因爲這件事,父親和大伯兄弟反目,徹底決裂了,雖然我跟着父親生活,但是他卻每次一提起我就恨的咬牙切齒,因爲對他來說,我始終都代表着他洗刷不掉的恥辱。”
“父親後來又娶了一妻四妾,生下了三個兒子,陸仲凱,陸叔安,陸季遠,這三個人我永遠都不會忘記!同樣是父親的骨肉,可是他們對我簡直比對奴僕都不如,我在他們的眼裡始終都是野種,像條狗一樣只配跟他們搖尾乞憐!他們經常合起夥來把我打的鼻青臉腫,有一次我忍不住還手揍了他們,卻被父親的那些女人們吊在房樑上整整一天一夜,差點就那麼死了!”
“我曾經離家出走,但是不是餓的要死就是被人打,被野狗追,最終都只能灰溜溜的回到陸家。從那個時候起,我就知道這世上有一種東西叫做權力,如果你沒有權力,無論到哪裡都會被人欺負,受人凌辱。我很快就學乖了,不再當自己是父親的兒子,而是當自己是條狗,去討好我的三個弟弟,討好陸家的每一個人,哪怕是個微不足道的下人。”
“我只念過兩年書,然後就被父親一腳踢出去,到陸家的珠寶行去打雜。一個只有十一歲的孩子,做的比大人還多,比學徒還累,但是我卻沒有一分錢的工錢。那家陸氏瑞豐和老號,就在下面的皇后大道,當年我父親就是坐在這間書房,從這裡一眼望下去,就可以看到他的親生骨肉在做牛做馬,任人欺凌!”
“這樣的日子我一天一天的熬下來,隨着我漸漸長大,做的事也越來越多,父親雖然討厭我,恨我,但又想最大限度的榨乾我身上的價值。十七歲那年,因爲一些政治上的原因,陸家在內地的生意遇到了前所未有的挫折,我便主動跟父親提出去幫忙,偷渡去了內地。我那時就像個馬仔一樣,整天提着腦袋去拼命,去流血,但是這給我帶來的好處,就是漸漸吃透了陸家的生意,也籠絡了許多親信,比如在廣州坐牢的陳烽,比如在哈爾濱流浪的連輕侯。”
“一直到我三十三歲那年,機會終於來了,父親和大伯之間矛盾再一次激化,這一次大伯竟拉攏了客家幫的其他幾大家族,想致父親於死地!我的那三個弟弟,從小錦衣玉食,養尊處優,跟廢物沒什麼區別,而我那時已經積蓄了足夠的力量,最終幫助父親一舉把大伯扳倒。直到那一次,父親才意識到我的重要性,但是也對我起了戒心。他把我叫到這間書房,威逼利誘,希望我能扶助他的三個兒子。我會爲他們賣命?哈哈,簡直是天大的笑話!”
“那天我把所有的陳年舊賬一次跟他算清,把他氣到心臟病發作,我手裡握着藥瓶,拔掉了電話線,眼看着他痛苦的倒下,在地上掙扎,抽搐。我父親就那樣死在我面前,剩下三個廢物弟弟,對我來說連構成威脅的資本都沒有。我只用了半年的時間,便掃除了所有障礙,如願以償的搬進這間書房,坐上了陸家掌門人的位子。”
陸伯涵的聲音並不高,但是這一番話,卻聽的李衛東脊背陣陣發涼。沒想到陸伯涵竟然是個私生子,並且隱忍了三十三年,最終把自己的父親、兄弟一一放倒,踩着他們的屍體爬上掌門人的寶座!這是怎樣的心機,這又是怎樣的報復?!
陸伯涵緩緩站起身,這個方纔還是佝僂着身體看上去無比蒼老的老人,一瞬間身上竟然散發出一種逼人的氣勢,讓人呼吸都不由爲之一緊。這一刻李衛東才真真切切的感受到那種手掌大權數十年沉澱下來的威嚴,舉手投足間不怒自威的氣勢,原來真的可以讓人望而生畏!
抽了口煙徐徐吐出,陸伯涵說:“當年凡是知道這些事的人,那些欺負我的人,我都一一清算,整個陸家幾乎換血,到現在爲止,這世上應該不會再有人知道我的秘密。小東,你是第一個知道這個秘密的人,可是你知道我爲什麼要告訴你麼?”
沉默了一下,李衛東搖了搖頭。陸伯涵臉上浮起一絲獰笑,沉聲說:“你這麼聰明,我想應該猜得出來。我這一生中最恨的一件事,就是背叛,當初那個女人背叛了她的丈夫,所以生下了我;我父親對不起我,我就把他跟他的三個兒子統統送進棺材裡去!芸兒的身世,我想你也都聽說了,夏繼嶺背叛了我,我的兩個女兒竟然也跟着他背叛了我,直到現在,歐陽烈火,楚天舒,陸養浩,他們一個一個的竟然全都起了二心!能看着他們死在我面前,這難道不是人生一大快事?”
“這世上的事,永遠沒有對錯,只有輸贏。如果這一次歐陽烈火贏了,那麼我輸掉的是畢生打拼的心血,只可惜他道行太淺,運氣又差,偏偏半路殺出個你。至於陳烽和連輕侯,他們現在對我倒很忠心,可是我死了之後呢?如果陸家宗親還都在,可以互相鉗制,但是現在我兒孫死絕,就只剩下芸兒和她妹妹,誰能保證他們兩人,不會是下一個夏繼嶺,下一個歐陽烈火?小東,你現在覺得我手段太毒,那是因爲你還沒有擁有至高無上的權力。如果有一天你爬到了權力的頂峰,你就會明白一句話,寧教我負天下人,莫叫天下人負我!”
李衛東微微皺了下眉頭,卻仍然保持沉默。陸伯涵這話雖然說的絕情絕義,但是他也確實有資格、有理由這麼說。一將功成萬骨枯,自古以來莫不如是,每一個上位者的手上,都不知道沾了多少人的鮮血。如果陸伯涵做不到這樣心狠手辣,他也必然坐不上陸家掌門人這把交椅,至少他有一句話沒有說錯,這世上的事沒有對錯,只有輸贏!
輕輕嘆了口氣,擡頭向窗外看去,此時太陽已經升起很高了,灑下萬丈陽光,給這座繁華的城市鍍了一層淡淡的金色。那裡是中環,涌動的人流車流像螞蟻一樣穿梭其間,但是讓李衛東鬱悶的是他卻無法體會到陸伯涵那種對權力的執着,那種近乎於狂熱的偏執。汗,這是不是也就意味着咱哥們永遠都不可能成爲像老爺子那樣的權力的主宰?
抑或,這種高高在上的感覺,真的就那麼重要,值得一個人放棄了親人,情感,信任,爲了追求這種權力的慾望,竟可以不擇手段,不顧一切?……
陸伯涵此時卻沒能留意到李衛東眼中的困惑。在他望着腳下這座熟悉的城市時,臉上是一種無法形容的亢奮。忽然說:“小東,男人的追求,不是金錢,不是女人,永遠都應該是權力。有了權力,所有一切都唾手可得。我很看好你,你不單聰明,而且冷靜,你的頭腦甚至連我都自愧不如,雖然你閱歷還不夠,有很多地方都還顯得稚嫩,但是瑕不掩瑜,假以時日好好雕琢,我陸伯涵敢斷言,你必成大器!”
李衛東苦笑着說:“老爺子真是擡愛了,我倒覺得我還是比較適合做一個小市民,不知道這算不算是爛泥扶不上牆?”
陸伯涵哈哈一笑,說:“小東,我查過你的底細,也知道你的家境。很難想象一個像你這樣普通人家的孩子,會有這種見識跟頭腦,對了,還有一副好身手。我相信一句話,物以類聚,人以羣分,一輩子都像小市民那樣渾渾噩噩、狗苟蠅營的生活,像你這種人恐怕無法做到。人生就像爬山,你每爬上一座更高的山峰,就會發現更美麗的風景,如果你現在不想,只能說還沒有達到那個高度,僅此而已。”
李衛東點了根菸,笑了笑說:“老爺子,其實你跟我說這麼多話的意思,我想我明白。只不過人各有志,如果你想挽留我去幫大小姐,恐怕我會令你失望。”
陸伯涵扭頭看着李衛東,目光閃動,好一會才說:“小東,你像極了一個人。”
李衛東眉頭一皺,說:“夏繼嶺?”
“你知道?”這次輪到陸伯涵微微一怔,說:“有人對你說過同樣的話,是誰?”
李衛東嘆了口氣,說:“嶽天雄。”
“原來如此……”陸伯涵嘴角忽然浮起一絲不易覺察的深意,緩緩說:“我跟岳家也算是打了幾十年的交道,想不到嶽天雄這人倒還有幾分眼力。不過小東,你有一件事還是猜錯了,我並不是想留下你幫芸兒的忙,我是想把陸家全盤交給你。”
“交給……我?!開、開什麼玩笑?!”
這句話就像一個炸雷,猛的在李衛東耳邊炸響,震得他半天回不過神來,手裡的煙掉在地上都沒發現。陸伯涵卻似乎對他的表情一點都不驚訝,微微一笑,盯着他的眼睛一字一頓的說:“沒錯,我想把陸家交給你。但是有一個前提,我要你娶芸兒爲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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