廣義吾兒:
見信如晤。
你媽媽離開我們已經有十四年了。
這麼多年,咱們父子倆之間的隔閡越來越深。
爸爸一直都想和你聊一聊。
卻總是找不到合適的機會。
對不起,我的兒子。
爸爸因爲一己私利,讓你受了很多的委屈。
爸爸不應該改你的高考志願。
這麼些年,爸爸後悔不已。
這是一個父親犯下的,永遠不可以被原諒的錯。
這是事實。爸爸不想掩飾。也沒辦法修飾。
每每想起,爸爸總會問自己。
如果事實是無法辯駁的,一切的解釋,是不是都沒有意義?
所以即便有機會見面,爸爸也開不了口。
那一晚。在長橋村。
你說。
只要爸爸能給你一個證據,能拿出兩座萬安橋模型,哪怕是重新做一個,你都會相信爸爸。
直到那一刻,爸爸才明白,原來你真正在意的,並不是只有志願這一件事情。
廣義吾兒,爸爸沒有辦法再重新做一個萬安橋模型。
就在你高考的那一年,爸爸的手,受了嚴重的傷,沒有可能再做任何精細的木工。
這聽起來,更像是藉口了,對嗎?
如果爸爸告訴你,爸爸可以拿出兩座萬安橋模型呢?
和這封信放在一起的,還有兩張萬安橋模型的照片。
這兩張照片裡面的模型,在大衆的眼裡,一定是隻有新一點和舊一點的分別。
但爸爸相信,以我兒子專業的眼睛,一定能看出來,兩個模型在細節處理上,是有細微的不同的。
看完照片,不知道你還願不願意聽爸爸說一說,這件事情的前因後果。
你高考的那一年,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申遺進入了最關鍵的時期。
有很多學者都想拿下這個課題,但幾乎都屬於紙上談兵。
爸爸也申請了一個國家課題,把重點放在萬安橋。
這個課題最終的結果,想必你已經知道了。
現在看來,這纔是你沒辦法原諒爸爸最直接的原因。
爸爸對長橋村和萬安橋的感情,可能是你沒有辦法理解的。
爸爸出生的那一天,萬安橋被洪水沖垮了。
因爲這件事情,爸爸被認爲是一個不祥的人,並且在很小的時候就被送了人。
這件事情,在長橋村不是秘密。
打從爸爸被聶家收養,你邱爺爺和邱奶奶對外都是這麼說的。
你媽雖然只在你還沒出生之前,去過長橋村一次,但她肯定聽說過這件事,也一定會告訴你。
爸爸要告訴你,有時候我們親眼所見、親耳所聽的,並不一定就是事實,更不一定是事實的全部。
你聶爺爺和聶奶奶,是非常有實力的家庭,在上海有一棟小洋樓。
知道聶家要收養一個男孩帶去上海,你大伯、二伯還有你五伯,都主動表示想去。
你大伯是覺得他年齡最大,去了上海,沒幾年就能找到工作,可以寄錢回家,沒有誰比他去更合適。
你二伯那時候一心只有學習,直接問你聶爺爺和奶奶,去了之後會不會送他去最好的學校唸書。
你五伯那時候也還小,他的理由最簡單,因爲聶家來的時候帶來的一包糖實在是太好吃了,他想跟着過去,這樣之後就可以天天有糖吃。
你的另外兩個伯伯,比較沒有明確的想法,雖然有點捨不得離家,卻也忍不住對上海、對美好生活表示好奇,心底裡面多多少少也都有點想去。
你可能沒辦法理解,爲什麼邱爺爺和邱奶奶的每一個小孩,都想要離開家,是不是對這個家都沒有感情。
這是那個時代的原因,當時家裡實在是太窮了,人口又多,窮得揭不開鍋,經常要捱餓。
每一個想要離開的人,心底裡首先希望的,都是讓剩下的兄弟們不要捱餓。
你大伯想要離開最真實的原因,是因爲他覺得自己吃的最多。
因爲你聶爺爺和聶奶奶年紀已經比較大了,所以他們實際上也更希望收養你大伯或者二伯。
但是最後,你邱爺爺和邱奶奶決定讓年紀最小的爸爸去上海。
他們告訴你聶爺爺和聶奶奶,不管他們領養哪個小孩,只要已經記事了,都有可能會自己跑回來。
只有像爸爸這種,一出生被村裡人說不祥的小孩,誰家送出去了,都不可能再要回來。
這樣一來,這個小孩,一輩子都只會認聶爺爺和聶奶奶這一對爸媽。
事情發展到了這兒,你的大伯就和聶爺爺聶奶奶說,爸爸是全家最聰明的,去了上海,肯定能有大出息。
還說他自己早就已經定性了,哪怕去了上海,也肯定不會改口叫聶爺爺和聶奶奶爸媽。
你其他的伯伯們,也都不約而同地表現出了各自的頑劣。
爸爸就這樣成了那個被領養到上海的小孩。
去了最好的學校,住在最好的環境,一路唸到了博士,然後留校任教。
爸爸不知道你會怎麼理解這件事情。
但爸爸對所有人都心存感激。
首當其衝的,當然是要孝順你聶爺爺和聶奶奶。
他們給了爸爸最好的一切。
但是他們在爸爸結完婚沒多久,都沒有來得及看到你出生,就相繼離世了。
爸爸是直到那個時候,才從你大伯那裡知道自己當年被“拋棄”的真相。
爸爸就想着,要孝順你邱爺爺和邱奶奶,還要盡我所能地照顧你伯伯們的孩子。
當初,你的五個伯伯,把最好的接受教育的機會,給了爸爸。
爸爸想要給予他們的小孩同等的回報。
最初的那些年,爸爸能力也有限,有一部分錢,用的是你聶爺爺和聶奶奶留下的。
在這件事情上,爸爸和媽媽存在着比較大的分歧。
這樣的分歧,在你兒時的生活裡面,算得上如影隨形。
爸爸知道,爸爸的做法,是有些欠妥的。
可是,很抱歉,在這件事情上,爸爸從來都沒有後悔過。
你邱爺爺把一輩子都獻給了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
隨着年紀漸漸變大,他開始需要有人傳承木拱橋營造技藝的衣鉢。
你在那個時候,開始去長橋村過寒暑假。
你很快就表現出了在這項技藝上的天賦。
長橋村有好多人都說,你是個天生的木匠,你以後就該傳承木拱橋的營造。
你媽媽對這件事情反應比較大,認爲村裡人是在道德綁架。
從那以後,一說起長橋村就會激動。
你能相信嗎?在這件事情上,爸爸和你媽媽的想法是一致的。
我的兒子我瞭解。
我兒子不是天生的木匠。
他學鋼琴可以成爲鋼琴家。
他學數學可以成爲數學家。
他的人生有很多種可能。
他可不是個僅僅只有木匠天賦的小孩子。
那時候還沒有申遺和古建築保護一類的說法。
除非是沒的選擇,否則沒有人會希望讓自己的小孩,去學一種正在面臨失傳的傳統技藝。
辛苦不說還沒有前途。
而你,我從小優秀到大的兒子,顯然不屬於沒有選擇的情況。
如果必須要有人繼承邱爺爺的衣鉢,那個人,更應該是爸爸。
爸爸從那個時候,把所有的研究方向,全都調整到了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上。
爸爸和你不同。
爸爸雖然也有很多選擇,但爸爸對萬安橋是有特殊感情的。
哪怕再沒有前途,爸爸也想要努力試一試,看看能不能爲木拱橋傳統營造技藝闖出一條不一樣的路。
一年又一年,從學習這項技藝,到爲這項技藝申遺,一切都進展得很順利。
爸爸雖然沒有你那麼聰明、那麼有天賦。
可是,只要爸爸把畢生的精力都投入進去,只做這一件事情,肯定還是可以做好的。
照片裡,那個看起來比較新的萬安橋模型,是在你高考之前就做完了的。
那是一個近乎完美的模型,並不比我天賦極佳的兒子考完之後做的那個差勁。
爸爸說的是真的,不信的話,你可以把照片放大了,自己好好對比。
爸爸爲此感到高興。
經過十幾年的努力,爸爸把自己變成了木拱橋營造技藝大師,完全可以繼承你邱爺爺的衣鉢。
有了這樣的基礎,我再好好申請課題、好好帶學生、好好申遺,我就一定能把這項技藝傳承下去。
你不知道爸爸那時候有多高興,多自豪。
只要我足夠努力,我的兒子就不會被人說三道四。
他可以做自己想做的事情,去自己想去的地方,學自己想學的專業。
廣義吾兒,請你相信爸爸,爸爸從來都沒有想過,要把你,也納入到對邱家人的感恩體系裡面。
你是你,爸爸是爸爸。
你應該擁有肆意的人生,這也是爸爸一切努力的意義。
時間就這麼到了你高考的結束要報志願的那個階段。
你從長橋村回來,我看着你報了清華建築。
之後,你就說想去爸爸的工作室看看。
爸爸把鑰匙給了你,你媽媽開車帶你過去。
你在工作室外面,簽收了一大堆的包裹。
每一個都包裝地非常嚴實,還有木架子保護。
你媽媽問你是什麼,你沒有和她說。
你去完工作室沒有回家,和同學去了畢業旅行。
可能是出於關心,你的媽媽在那天晚上,又回去了工作室。
她從來不知道你在長橋村做木拱橋模型的事情……
對不起,我的兒子,爸爸本來不想告訴你這件事情,這麼多年過去了,請你再允許爸爸自私一回。
你的媽媽,原本就接受不了你經常去長橋村。更接受不了你竟然把時間花在做木拱橋的模型上。
她在爸爸的工作室放了一把火,將所有的模型付之一炬。
當爸爸趕到的時候,工作室裡面所有的東西,都已經被燒得面目全非。
唯有萬安橋模型,因爲擺放在了一個玻璃櫃子裡面,只是被薰得有些黑。
你或許是覺得,那個模型是送給爸爸的生日禮物,應該特別對待。
巧合的是,那個玻璃櫃子,原本就是專門定製了裝爸爸自己做的萬安橋模型的。
爸爸衝進去搶救模型的時候,被掉落的玻璃把手給弄傷了,而後被送進了醫院。
爸爸當時還慶幸,模型只是被燻黑,沒有被燒燬。
爲了避免再出意外,爸爸連夜讓學生把模型和課題給提交了上去。
因爲模型被薰過,爸爸受傷也沒有仔細看,就以爲那個模型是自己做的。
直到爸爸的學生送完模型回來,心有餘悸地告訴我,幸好我事先做了模型的備份,要不然就來不及提交、也拿不到課題了。
在那一刻,爸爸同時得到了三個消息。
第一,我的手廢了。
第二,我親手做的那個模型學生們在搶救的時候已經毀壞了。
第三,清華的教授也在申請同一個課題,因爲沒能提交模型,最後被一錘定音。
這所有的信息夾雜在一起,在那個瞬間,摧毀了爸爸過去十幾年的努力和所有的信念。
那一天,是你高考志願填報截止的時間。
早早就填報完志願的你,還開開心心地和同學在外面旅行。
爸爸不知道自己當時腦子裡想的都是什麼。
唯一逐漸清晰的想法,竟然不是自己的手廢了,而是學術上的瑕疵。
我提交了我兒子的模型,如果兒子去了清華,成了另外一個申請課題的教授的學生,那我是不是就是學術造假?
那我是不是一輩子一輩子都會擡不起頭?
那我是不是還侵佔了我兒子的學術成果?
在這種強烈的意念的驅使下,爸爸抖着廢了的手,改掉了你的志願。
只有把你加到了爸爸的課題裡面,只有你成了爸爸的學生,纔不算侵佔了你的成果,纔不會留下學術瑕疵。
爸爸當時腦子被驢給踢了。
爸爸知道,在這樣的人生大事上,道歉根本就解決不了任何問題。
所以爸爸從來沒有和你道過歉。
不是不想,是不敢。
你能相信爸爸嗎?
爸爸真的不是故意做舊了你的模型,當成是自己的。
你能理解爸爸的膽怯嗎?
十幾年的努力,只做成了一件事,最後還成了瑕疵。
對不起,大頭,是爸爸錯了。
站在你的角度,爸爸的的確確是一個爲了自己的課題,什麼都做的出來的人。
爸爸從來不敢奢望你的原諒。
那天,你說,只要爸爸能給你一個證據,只要能拿出兩座萬安橋模型,你就會相信爸爸。
爸爸不敢開口問你,提筆寫下這封信。
廣義吾兒,只留存在照片裡的證據,能算嗎?
(本章完)