鄴城刺史府,送走了公孫越,劉備在庭院踱步了許久,神情忽明忽暗。
良久,似是做出某個決定,劉備擡步向外走去,卻猛然發現冀州長史荀攸正倚靠在樑柱邊望着他。
“公達何時來的?”
“約莫有小半個時辰了。”
劉備嘆道:“讓公達久候了。”
荀攸笑道:“無妨,這幾日忙的不可開交,難得有名正言順的休息時間,攸還要謝謝使君。”
半年相處,對荀攸的性子已經頗爲了解,劉備並不接這話頭,而是問道:“公達有事要尋備?”
“使君這是準備去見盧中郎將?”
“不錯。”
荀攸緩緩搖頭道:“盧中郎將兩個時辰前已經離開了鄴城,前往河內軍營佈防,籌備戰事,使君恐怕是見不到了。”
劉備眉頭微蹙,顯然有些措手不及。在劉備接任冀州刺史後,盧植爲了穩定冀州情況,在鄴城常駐了大半個月,也順手解決了於毒的問題。
此前鏖戰,於毒所部被麴義殺傷慘重,肝膽俱喪。在盧植的壓迫下,於校尉乖乖交出了兵權,成爲了光桿司令,這個魏郡最大的不安定因素被輕鬆撲滅。
之後盧植便一直在整肅於毒的部屬,將其打散重組,以便劉備更好的進行掌控。而理論上這並不是一件容易的事,至少盧植如今肯定還沒有完成這些操作,那他突然離鄴,倒是頗爲耐人尋味。
“使君,有些事盧中郎將能理解,但無法接受,‘大義無缺,則俯仰無愧’,這是他讓攸轉告使君的。”
劉備怔怔出神,半晌後嘆道:“備讓老師失望了。”
荀攸肅然道:“如李明遠所言,盧中郎將所處時代與我等不同,若要踐行自己的路,那必然會與其有所衝突,這是不可避免的。除非使君想要一絲不苟的沿着盧中郎將的路走下去。
有些事情,詢問盧中郎將是得不到使君想要的答案的”
“那依公達之見,備想要的答案是什麼?”
“豪放任俠的劉玄德,想要不顧一切的幫助公孫瓚。而冀州刺史劉使君,卻不能違背禮法。”
劉備一愣,旋即大笑道:“公達此言倒是有趣,然而我等上位之舉,難道不也是違背禮法之事嗎?此時再言禮法,豈不虛僞?”
“高祖陣前語項王‘吾翁即若翁,必欲烹而翁,則幸分我一桮羹’,這妨礙大漢以孝治國嗎?”
荀攸微笑着說出堪稱大逆不道之語,劉備頓時勃然色變,怒道:“公達,慎言!”
“使君以爲攸是在批判高祖?不,這正可見高祖神文聖武!天下禮法,並非人人樂於守禮,故而以刑法威懾,以君王教化。
項王無道,故而高祖取而代之,不管過程如何,在登臨大寶後,高祖明白禮法纔是天下之本,能教化天下萬民守禮,這便是聖君。
韓馥無道,使君取而代之,此爲天下計。然而使君以權宜之計離經叛道,難道還要教化天下離經叛道?豈不正應該肅正禮法,教化冀州萬民?
以攸之見,幽州之事,使君萬不可偏離禮法行事,否則人心難服啊。”
荀攸言辭懇切,劉備聽在耳中卻如五雷轟頂一般,這是荀攸第一次向他講述何爲帝王之道,這其中的內容卻讓劉備震驚莫名。
“這……這豈不是厚顏……”想到荀攸所舉的例子正是他最崇敬的高祖劉邦,劉備還是硬生生將後面兩個字嚥了回去。
荀攸大笑,搖頭道:“厚顏無恥?不,這叫成大事者不拘小節,或者用商君之語更明白些,智者作法,愚者制焉;賢者更禮,不肖者拘焉。”
這些話往日劉備都看過,卻是第一次感受到這其中的無窮意味,荀攸的話語更是充滿了誘惑,彷彿有人在他耳邊呢喃:“正是如此,劉景升、公孫瓚,不過愚者罷了,智者作法,愚者正當受制啊。”
劉備的身子猛的一顫,眼神恢復了清明,但深處仍有一絲抹不去的疑慮。他喃喃道:“這便是世間的道理嗎?”
“王者製法,可立信守法,不可拘於法,否則便是作法自斃。但王者治民,卻是必須嚴守禮法,萬不可違背。百姓是民,世家是民,牧守們也是民啊。”
這話卻是讓劉備頓時驚醒,駁道:“如公達所言,備亦是民,安可用王者之法?”
荀攸眉頭微蹙,正待再言,劉備卻是道:“備身體略有不適,公達今日先回去吧。”
說完,劉備轉身便走,荀攸望着劉備的背影,良久幽幽一嘆。
……
鄴城一座大宅內,荀諶正與陳羣對弈,看見大步走進來的荀攸笑問道:“公達,此行如何?”
荀攸沒好氣的道:“失敗了,攸昨日便對叔父說過,使君與旁人不同,催之過急反倒容易出問題,今日一試,果不其然。”
荀諶與陳羣頓時露出了感興趣的表情,荀諶撫須疑道:“以諶一路所見,無論是參與義軍的牧守們,還是作壁上觀勢力弱小的太守縣令,無不有着勃勃野心,雖然完全沒有與野心匹配的氣量,但也足見世道之亂。
前日見劉使君,也絕非甘於人下之人,雄姿英發,有霸主之姿,如何會拒絕公達的提議?”
荀攸搖頭道:“使君有自己的堅持,他有勃勃的野心,但這野心卻也被他束之高閣,沒有到那最後一步,他萬不會打破自己的規矩。這亦是霸主的堅持。”
荀諶有些失望的道:“一步有差,則步步皆差。都到了這般時候了,還堅持着所謂的規矩,給自己增添麻煩,豈不可笑?公達所選,非明主也!”
荀攸駁道:“文王囚羑里,歸周之後可曾反商?
秦末逐鹿,陳勝吳廣首倡義軍,最後何在?天下之事,變幻莫測,便是佔了先機,也未必能笑到最後。”
荀攸反駁的話語如連珠炮一般,荀諶擡手虛檔,苦笑道:“罷了罷了,諶不說便是。看來公達是真的很看好這劉玄德,可惜此人確實非諶之明主啊。
也罷,家裡人在鄴城也已安頓下來,又有公達照拂,想來無甚問題,諶明日便南下,他日再決,看看是誰對誰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