事實上,在漢朝時期,現代所謂的民族意識還沒有完全覺醒,雖然仍有以炎黃貴胄爲傲的人,但在普世價值觀裡,決定華夷之辯的始終是文化的認同,而非是那虛無縹緲的血緣。
中國有禮儀之大,故稱夏;有服章之美,謂之華。華夏之名,本就來源於文化的高度認同與自豪,夷狄入華夏則華夏之,若能習禮儀,沐教化,蠻夷亦是中土之民。
對於漢人而言,他們蔑視的並非是夷狄的血統,而是夷狄的不服王化。不沐王化者,不配爲中土之民,也不配與文明人相提並論。
而對於內附的諸異族,漢王朝至少在表面上還是頗爲善待的,畢竟他們雖然還未完全歸化,卻也有對中原禮教的敬服之心。如對內附的烏桓,漢王朝在幽州給他們劃出了大片的土地放牧,地方官員一般也無權插手烏桓內部事務,他們享有高度的自治,只是在戰時需要接受護烏桓校尉的徵召,爲漢王朝出力。
這也是理所應當的交換,是以百餘年來,雙方倒也是相安無事,烏桓騎兵也爲漢王朝立下了汗馬功勞。
但當一個王朝走到末路之時,各種問題都會一併爆發,四處補窟窿的漢廷不得不加大頻率徵發軍隊,這些內附的僕從軍自然也逃不過這一劫。
偏偏東漢末期時期的戰爭敗多勝少,再也不復當年的強漢雄風,漢人數量衆多,勉強能經受的住大量損失,可烏桓人口本就極少,青壯勞力與戰馬再大規模的戰歿於沙場,這對他們的影響實在是太過惡劣。
中平二年,漢廷徵發三千烏桓西征涼州,這批軍隊中便出現了大量的逃兵,造成了極其惡劣的影響。
是以中平五年二張反叛之時,丘力居才能拉起泰半烏桓部族追隨。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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而當劉虞來到幽州,依靠自己的聲望與手腕,剛柔並濟的鎮壓了叛亂,烏桓部族自然不會一條道跟着丘力居走到黑,丘力居也只能低頭向劉虞表示臣服。
這時候的烏桓便形成了分裂的局面,一部分人選擇相信劉虞和劉表,安安心心繼續做起了大漢順民。另一部分人卻越發聚集,選擇繼續追隨丘力居,對漢廷極度不信任。
荀攸原以爲公孫瓚只是極力打壓那些曾經叛亂的烏桓部族,畢竟這些人曾經一度將他薊侯逼入了絕境;卻不料公孫瓚竟然是無差別對所有烏桓動手。
陳羣冷笑道:“他不是膽大包天,只是看的比較清楚。薊侯在異族中的兇名可謂人盡皆知,縱然他善意對待這些烏桓人,他們也只會選擇相信劉景升,想要扭轉印象,那要付出太多的時間和精力,薊侯可沒有這般耐心。索性無差別動手,徹底激起烏桓與漢民的矛盾,如此,劉景升也難得到烏桓的支持。”
“如此作爲,他難道真的不怕邊疆不穩?”荀攸蹙眉不已,這並非危言聳聽,而是由時代特色所決定的現實。
漢王朝疆域遼闊,但邊疆之地大多苦寒,幽並涼三州都是荒涼貧瘠之州,其中漢民數量還不如中土一座大郡,又不易生長作物,價值着實遠遠不如中土。
而數百年間能夠守住這遼闊的疆域,離不開以夷制夷的手段。在幽州拉攏烏桓,在幷州拉攏南匈奴,在涼州拉攏一部分羌人,將漢人無法利用的一些土地分配給這些遊牧民族,再徵發他們守衛邊疆,抵抗北部的異族。
否則若只是靠三州漢民之力,恐怕鮮卑輕輕鬆鬆便能一鼓而下,連撐到中原援軍到來的機會都沒有。
對叛亂既往不咎,對各族百般籠絡,並非漢廷軟弱,而是烽煙四起之時,確實需要他們作爲第一道防線來鞏固邊疆的防禦。
若真的將塞內烏桓全部逼反,裡應外合之下,幷州的今天便是幽州的明天。
陳羣默然半晌,悠悠道:“他只是自信,自信自己能夠將所有異族打服罷了。”
“狂妄!偌大的幽州,百萬黎民生計,難道都要壓在他的自信上?”荀攸一甩袍袖,冷聲道:“兵者,國之大事,死生之地,存亡之道,不可不察。他公孫瓚是孫武再世還是太公復生?如此草率的樹敵,豈是名將所爲?吾當真是看走了眼!”
見荀攸有些憤憤,陳羣失笑道:“若他真的做到了,你我今日所言便是笑柄,尚有萬一之可能,又如何能輕下斷言?”
荀攸冷聲道:“爲一己之利,將黎民生計、國家大事壓做賭注,這便是不可饒恕之罪!薊侯絕非幽州明主,北疆也不能交到他手上!”
“這還要看明公如何決斷啊。”
荀攸沉默了片刻,肅然道:“大仁小義,明公會做出決斷的。說到底,走上這條路便不可能如雪般潔白,李明遠過於天真了,也正是被他的天真所影響,明公如今纔會顯得有些優柔寡斷。”
陳羣翻了翻白眼,嗤笑道:“君侯已經意識到問題所在了,這半年來,他可再沒有干涉過明公的決定,公達勿要推卸責任,你纔是左將軍府長史。”
荀攸頓時有些哭笑不得,指着陳羣罵道:“好你個陳長文,你我自幼相識,十幾年的交情,還比不過你在李明遠麾下這不到一年的君臣情誼?”
陳羣樂呵呵的道:“荀公達,你又何嘗不是這般?叔侄同族情誼,比不過年餘同僚時光?若你全力支持文若,冀州的情形也不會是如今這般吧?至少,文若如今的地位應該高於沮公與他們纔對。”
荀攸愣了愣,撫須道:“唔……李明遠所言,初聽之時頗有一種離經叛道之感,但若事後細思,頓覺醍醐灌頂,茅塞頓開。不論是他慎刑嚴罰的思想,還是重視工匠技藝的偏好,都讓攸頗覺新奇。是以他拜託我不偏不倚之時,我也一時鬼迷心竅的答應了他。
但後來見到那封書信後,我很慶幸自己做出了這一決定。但卻又生出一種恐懼感,他究竟在想什麼,所求又爲何?難不成真的是堯舜在世,不需名利?”
陳羣啞然,半晌後悠悠道:“或許這次亂世真的是天下的一次鉅變,明公與君侯,都是很特別的人啊,這神州大地上,或許只有明公能容得下君侯,也只有君侯,才能理解明公。你也無需現在便恐懼,君侯之所求,遲早會嚮明公坦白。屆時,你又會作何決定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