何太后怔怔不語,劉備若是從國家大事、天下傾覆的角度來講,這沒有政治細胞的女人自然不會聽。然而劉備所言卻是恰好戳中了她的心事。
親近與否暫且不提,對於長居皇宮十幾年的她來說,真說不準是宦官親近還是何進這個異母兄長親近。
但關於自身和劉辯的安危,她卻比對任何事都要警覺。劉備的分析並沒有問題,何進目前確實不具備王莽一般的政治根基,士人團結在他身邊也只是爲了誅宦。看似一呼百應,實則是空中樓閣,短時間內擔憂他篡位實屬杞人憂天。
而關於誅宦的浪潮,何太后對宮外之事也不是瞎子聾子,她還是瞭解一二的。
官宦士族兩大領袖之一的袁家旗幟鮮明的要求誅宦,各地名士也紛紛響應,如今連清貴士族領袖之一的荀氏都下注了,荀六龍更是親身入京,足見誅宦集團的勢力之大。
如今只剩地方大員們態度曖昧了,何進沒有召集幷州牧董卓,幽州牧劉虞、徐州刺史陶謙等人也未有迴應。
但已經足夠了,地方大員也不會逆中樞潮流而動,不會冒天下之大不韙來聲援宦官,閹宦集團真的變成了孤家寡人。
若是再袒護十常侍,一旦十常侍被誅除,皇家威嚴何存?想到這裡,何太后怒氣已然消散大半。
可何太后心中還有一層顧慮,她眼神閃爍,有些猶豫要不要詢問劉備。劉備卻彷彿猜到了她的心思,進言道:“太后可是憂慮誅宦後大將軍聲勢暴漲,威望大增?”
見他猜出了自己的心思,何太后索性不再掩飾,直言道:“不錯,吾正有此慮,玄德可有妙策?”
劉備驀然失笑,嘆道:“太后何以如此小覷皇權?大將軍之所以爲大將軍,是由天子所任,天子高高在上,何以要懼臣僚有功?
大將軍誅宦,固然會聲勢大增,可天下人都會明白,是太后與天子聖明,方纔誅宦功成。若等到大兵壓境,太后迫於壓力再誅宦,那纔是大損皇家顏面之事。
臣以爲,太后若有自信能抗住天下物議,自可一力袒護宦官。若不忍棄生民不顧,還請儘早誅宦,以令天下人明瞭,新君乃聖明天子。取捨之道,還請太后思量。”
一番話語,讓劉辯懵懵懂懂,何太后卻猛然心動。確如劉備所言,劉辯乃是新君啊,此前種種俱可推爲先帝所爲,劉辯只需做出士人們最嚮往的聖君模樣,自然能得到士人擁護。
三極之中沒了宦官,大可以士人去抗衡何進,維持平衡。天子高高在上,何以要自降身份去與臣工爭鬥?
而閹豎本就是工具,既然這工具如今惹人厭惡,那自當早早放手,以免引火燒身,重新尋找好用的工具纔是正理。
想到這裡,何太后不由得打量起劉備。先帝在進入中平年後其實也有了放棄宦官的想法,大力提拔劉姓遠支宗親,如幽州牧劉虞、侍中劉岱、益州牧劉焉等等。
劉備比起這些人還有很大的優勢,他與劉焉一樣是前漢宗親,孝景皇帝之子的後人。但其家世卻又不如劉焉,對皇權的威脅性天然較小,又容易提拔,還有才能。
何太后越想,看劉備越順眼,渾然忘了之前恨不得將其千刀萬剮的樣子。
想到這裡,何太后輕咳一聲,拉着劉辯坐了下來,示意劉備落座,然後笑道:“玄德此言大是有理有據,吾深有同感啊,不過此事幹系重大,且先等等。這裡另有一樁要事,還要玄德爲吾解惑。”
“太后但說無妨。”
“先帝即將入陵,諡號也該定下了,公卿們議定的諡號是‘靈’,不知玄德以爲作何解釋?”何太后頗爲期待的看着劉備,這也是一個小小的考驗。
諡號本該由輔政大臣們議定,然後交由太后和天子宣佈,如今還未宣告便告知劉備,也算是恩寵了。
劉備略一沉吟,肅容道:“亂而不損曰‘靈’,太后以爲如何?”
何太后欣喜萬分,臉上卻只是微微一笑,頗感滿意。“靈”是一個有多解的諡號,其並非純粹的惡諡,而是更接近於平諡。但其中的“亂而不損”之解完全是惡諡的解法。
放在之前,何太后還對此頗有不悅,但經過劉備一番話,何太后卻是動了將鍋都拋給先帝的念頭,不過那些鍋本就是靈帝自己造的,倒也談不上無端背鍋。
她甚至覺得“靈”還不夠惡諡,可惜在諡號議定上,漢朝的皇家是沒有太多發言權的。
見劉備的回答甚合心意,何太后滿意的道:“好啊,玄德果然才思敏捷,非同凡響。且忠義過人,又是宗親之屬,本當有所封賞。只是這拜爲議郎不過旬日,再加封賞恐朝野不滿,對玄德亦是不利。此功暫且記下,吾與天子不會忘記功臣。”
劉備避席而起,肅然道:“明遠先前有一言,臣甚爲欣賞,‘封侯非臣意,但願社稷平’。惟願太后莫要忘了今日之言,臣心足矣。”
何太后鄭重回道:“玄德放心,吾自有思量,必不會令忠義之士寒心。另外,雖不能加官封賞,財物卻不可吝惜,賞金五十,以嘉忠勇,稍後吾會令人送去府上。”
漢朝的一金差不多是一萬錢,五十金已經算是高額賞賜了,畢竟劉備立的不是戰功。
“如此多謝太后恩賞。今日天色不早了,臣請告退。”劉備也不推辭,欣然笑納,府裡全靠何進留下的東西撐着,坐吃山空終究不是好事。
“也好,玄德且先退下吧。回去告訴那李明遠,皇宮不是龍潭虎穴,他是黃門侍郎,若是不能常侍宮中,要他何用?”何太后一臉憤憤然,倒也沒幾分怒氣了,更像是藉着發脾氣來顯示對劉備的寵信。
劉備也是不知該作何表情,拱手道:“宮廷肅清,智能之士自不會避而不入,請太后諒解。”
“吾知曉了……”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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昭烈入宮,直陳宦官之惡。何後惡澈拒召,諷之:“汝不懼死耶?”昭烈笑答:“人生自古誰無死?食君之祿,忠君之事,不敢惜身。”後遂敬之,言恐何進誅宦而勢大,無所制,問所解。
昭烈哂曰:“夫天子者,人主也,豈有明主懼臣勢大?此非聖君之道。太公、酇侯、留侯之功,遠勝於進,武王、高祖可有懼之?”何後由是定計誅宦。
——《季漢書·昭烈帝紀》