荀彧想反駁,卻又無從反駁,東漢近幾十年來這些所謂的清廉正直之士做出來的事情實在讓人啼笑皆非。
大將軍竇武謀誅宦官,事敗的原因是他把請誅宦官的奏章扔在尚書檯裡,被宮人發現,密告曹節、王甫,才失了先機。且不論在東漢殘酷的環境下,這種走流程的政斗方法有多天真,單是能把攸關性命的奏章放在尚書檯,就足見這些人的警惕性有多低。須知,尚書檯在南宮正中央,正處於宦官地盤。
事敗後,武德充沛的太尉陳蕃也不衡量一下雙方武力差距,拉起門客學生就衝擊皇宮,徹底坐實了自己反賊的身份。可憐的竇武縮在軍營裡還等着裡應外合翻盤,結果孤立無援,被護匈奴中郎將張奐一鼓而下,死於非命。
張奐能輕易信了宦官的矯詔,與陳蕃那奇葩的舉動想必是有關係的。
而近二十年的黨錮也證明了這些人或許有一腔報國心,但在鬥爭方面卻是弱的可憐,由於在雒陽的失勢,士人們大多在各地抓宦官家屬把柄,一場剛正不阿的審判,然後就是流亡他鄉,不知所蹤。真正對宦官勢力起到了一定打擊作用的,反倒是清流們看不起的楊彪、陽球等人。
他們先是阿附天子或者大宦官,取得權力後再行反水,手段雖爲人所不齒,但大宦官王甫的死卻證明了他們並非做無用功。
底線高的人,在政治鬥爭中總是有着先天劣勢的。雖然李澈並不討厭這樣的人,但指望他們能和士人中的腐敗分子鬥,還是省省吧。
宋明的政治鬥爭,手段比起東漢不知高到哪裡去了,與其讓這些文人內鬥起來,還不如用宦官和外戚讓他們同仇敵愾。
“所以,衛將軍之意,天子不需限制?”
“天子何需士人來限制?”李澈呵呵笑道:“陳涉甕牖繩樞之子、氓隸之人、遷徙之徒也,才能不及中人,非有仲尼墨翟之賢,陶朱猗頓之富,躡足行伍之間,崛起阡陌之中。率疲敝之卒,將數百之衆,轉而攻秦,斬木爲兵,揭竿爲旗,天下雲集而響應,贏糧而影從,山東豪俊遂並起而亡秦族矣。”
荀彧眉頭皺的愈發緊了,肅然道:“所以衛將軍要教化天下?”
“華夏兒女從來不缺少反抗精神。”李澈趴在城牆上,悠悠道:“尤其是那位張楚之王點燃了心中的星火之後,張角造反時的血性,勝過士人們多矣。與其由士大夫與天子共治,何不神州萬民共姜周?若真的到了那一天,也不過是又一個輪迴罷了。”
“神州萬民共姜周……”荀彧默唸這句話,很通俗易懂,當然他不知道李澈本想說“共堯舜”,只是如今顯然還不是時候,有些事,不是這個時代能做到的。
“衛將軍認爲,天下人都可以通過教化成爲如太公、周公一般的賢人?”
“這不正是儒道之昌?大道之行也,天下爲公,選賢與能,講信修睦……若不教化,難道要等民衆自己覺醒?
人生而有差,或許不能人人如太公、周公一般,但以如今的天下,又埋沒了多少太公、周公?不說其餘,單說鄭康成先生,若無盧子幹公在馬季長面前極力舉薦,他可有出頭之日?又有多少鄭康成因爲家境貧寒、因爲天災人禍而無法出人頭地?
至少……我認爲應該給天下人一個受教化的機會,這是夫子都未能做到的事情,太上有立德,此爲至不朽,將來千秋之下,史筆丹青,或可爲聖爲神,荀令君難道不曾心動?”
荀彧籠在袖袍裡的雙手猛的捏緊,旋即又放鬆開來,嘆了一口氣,似是瀉去了什麼,也不顧形象的趴在城牆上,幽幽道:“衛將軍當真是巧舌如簧,字字正中儒者所求。”
“儒者,人之所需。所求爲何,不如看看人所需爲何。你我的爭鬥放在這千秋長河中也不過小小浪花,令君若拼盡全力與我一斗,或有勝機,但那又如何?縱然大王不推行教化,天下人也會慕而求知。除非能封禁造紙術、印刷術,但這可能嗎?
或許是百年,或許是千年,總有人能重新走上這條道路。大王也看到了這一點,與其被動的等待歷史的浪潮,倒不如迎頭趕上,況且天下英雄盡入彀中,這是勝過求賢令多矣的壯舉,雖堯舜亦未有此功德。”
“天下英雄盡入彀中?”荀彧一愣,李澈見狀笑道:“既然教化者多,察舉自然也不再可行,大王意欲以冀州爲試點,郡縣推舉人才需進行測試,若不能通過,則原路打回。”
荀彧蹙眉道;“這與察舉有何不同?”
察舉並非後世許多人所想的由州郡推舉即可,至少舉孝廉者理論上是需要在京城考試的,然而這條規定在後期顯然出現了不少問題,流於形勢的考試並不能篩選出那些濫竽充數之輩。
事實上察舉與科舉之間最大的區別,只是在於國家選才的權力大部分屬於地方還是屬於中央。
科舉的公平,是天下千千萬讀書人注視下的公平,一旦破壞,就是在與所有讀書人作對。而在這個時代想保持明清時的科舉公平,無疑是不可能的。
“每郡百人,黜落九十。設及格線,三成不及格者,當年郡守考覈不合格,五年不予升遷。兩年如此,問罪郡守。”
荀彧“嗒嗒”的敲着牆磚,沉吟道:“衛將軍之意,是盡力迫使郡縣將人才推舉出來?”
有此限制,郡守再推舉人選時便不能隨心所欲,總得考慮到自己的烏紗帽和腦袋。由中央組織的考試也能強化中央集權,削減郡守在這方面的特權。
“不錯。”李澈微微一笑:“試卷由朝廷出具,民部教育司派人巡考,也能最大程度減少地方舞弊的可能。若泄卷,當地巡考官斬首,郡守流放。”
“此乃苛政!”
“特事特辦,國之大典,焉能由宵小作亂?非重刑無以震懾。”
唯此事不可讓步,如今不可能直接開明清科舉,民間讀書人的基礎不允許,但是這科舉的雛形必須保證公平,才能爲幾十年後的改變打下基礎。
況且法條如此,真要動刑之時,大理寺與刑部自然會複審清楚,若他們都複審不清……那時的天下,也不是我們能管的了。”
荀彧瞳孔一縮,轉瞬明白了李澈的意思,卻是無言以對。當所有機制都失去了他本身的作用,那就代表着王朝最黑暗的時候來了,這時候制定再多的法令政策,也都是無用之舉。
擡頭看了看天色,李澈拍了拍身上的灰塵,悠悠道:“令君若還有想不明白的事,這些日子儘可來找我,只是希望令君能想明白,是要千秋之功,還是一時之利。以及……高門士族和天下百姓誰更可靠。”