四月初,無尤的肚子竟然初顯了,比之前懷故彰早了近兩個月。那邊綺晴姑娘來請無尤去見上一見老爺,無尤想了下,似乎也想不出什麼事情。把故彰交給紫杉,她換了一身衣裳,才隨着綺晴去了北院書房。再次進入似乎也沒有特別的情緒,院子裡已經錯落的開了一些花。無尤走了進來,書房的門大開,無尤敲了下,沒有人應聲。便大着膽子走了進去,果然沒有人,倒是西屋的炕上擺着棋盤。
“來了,坐下吧。”林吉瑜笑着走了進來,手上還舉着新茶。
“祖父好。”無尤恭敬地道,然後坐到了一邊。
“想下棋了,滿院子找不到人,就想起你會,便叫了來。”他解釋道。
接着林吉瑜讓人沏好茶,選了黑子,開始下棋。無尤初始還有點奇怪,下的小心翼翼,過了一會兒就入了棋局,也沉着了起來,不再揣測安國公爲何叫她,也許真就是想下棋了,便找了她過來。
“近日身子還好吧?”林吉瑜隨口問。
“還好,正一伯伯纔來看過。”無尤笑了下。
“那混小子可還好?”林吉瑜問。
無尤一時沒反應過來,然才明白是問善信,“還是格外的忙。”
“忙點好,磨磨他的戾氣。”林吉瑜倒是一番無所謂的樣子。
“無尤覺得他和您真像。”無尤看着林吉瑜新下的黑子,說道。
“有嗎?”林吉瑜愣了下轉而笑了,才道。
“桀驁不馴、清傲、萬事在心、有的時候不顧及別人,堅持自己的執着,很像吧。”無尤擡頭衝着安國公笑。“卻又深情、仗義、有一番自己的是非觀,很容易傷了自己。”
“丫頭,你不怨我嗎?”林吉瑜放下要下的黑子,問無尤。
“初始是怨的,後來想想若是我在您的位置上也許也會這般做,便不怨了。如今我又做了娘,對孩子的那份心讓我想明白了很多的身不由己,沒有什麼好怨的。”無尤搖着頭,含笑。
“兜轉半生,原來最知我的竟然是紀家人。”林吉瑜笑地很泰然,“我與你父親幾乎一字不和就會當堂吵起,可是這麼多年他是讓我唯一佩服的人,我和他僅僅是政見不合,其他並無衝突。若我不是安國公,他不是御史,我想我們會是好兄弟。”
“父親也說,他與您僅是政見不合,無論多少的針鋒相對,也不會改變您在他心中那一副錚錚鐵骨。”無尤把茶給林吉瑜滿上,“而與我,我更是感恩您的,幼時聽兄長提起您年輕時的彪悍,便想這等不用流離失所的日子,是您用血肉拼回來的。”
林吉瑜聽罷啞言許久,才緩緩開口道:“當日聖上賜婚之後,我曾私下詢問過聖上可否收回成命,很笨的做法,對吧?”他自嘲地笑了笑,“我不能拿善信去冒險,這個孫子我太中意了。當日聖上嗤笑一聲道:紀家丫頭算是下嫁你國公府的,不定誰委屈了誰呢,你當誰都能娶得上那紀守中古靈精怪的女兒嗎?我當日很不滿,甚至很長一段時間都不滿,一個小小御史的女兒能有多了不起,如今看來聖上有遠見,果然是下嫁了,我們林家委屈你了。”
“祖父嚴重了,無尤不過如此,遇見善信纔是今生最大的恩賜,也許那大相國寺的籤文說得對,我與他本就是緣定於此。與他,我會不予餘力守護,請祖父放心。”無尤臉上始終帶着淡淡的笑。
林元機看着無尤笑了起來,不用再說什麼,她已經都明白了,果然聰慧。
林湛盧走進西郊的別院,接到林善信的手書一點都不奇怪,他早晚都會查出來的,不過沒想到竟然如此的快。快步走進須臾園,在池塘邊看見手拿魚食的林善信。顯然善信也看見了正走進來的林湛盧。兩個人並肩站在池塘小亭之上,善信上下打量着林湛盧,卻沒有着急開口,他只是不知道彼此到底有什麼樣的牽扯。倒是林湛盧先揚了揚嘴角,大方地對善信報以微笑。
“你一定在想我們之間有什麼牽扯,對吧?”林湛盧看向池塘裡的魚。
“我寧願和你沒有。”善信把魚食倒了一部分給他。
“我們之間除了無尤,還有更深的牽扯,你難道都不好奇嗎?”林湛盧笑問。
“說真的,我一點都不好奇,也不想知道,可是卻不得不去揭曉。”善信笑得很無奈。
“很無奈,對吧。”林湛盧道。
“對。”善信從不掩飾。
“爲什麼要這麼做,他已經解權了,還不夠嗎?”善信把手中的魚食全部撒下。
“我就是想他倒,他應該付出代價!”林湛盧的口氣裡沒有溫度。
“他已經六十多歲了,已是垂暮之年,何必呢?”善信輕輕搖頭。
“你從小錦衣玉食,受盡衆人喜愛,你想要的都唾手可得,我想要的都最終失去。林善信呀,林善信,你是上天的寵兒呀,你怎會知道我的渴望呢。”林湛盧一點一點地撒着魚食,“你試過和幾個人搶一個包子嗎?你試過遍體鱗傷嗎?你承受過那種至親之人就在你面前一點一點地被人折磨死卻什麼都不能做的無力感嗎?……你顯然不會有,你還可以遊學四方,拜遍天下名師;而我卻要和父親躲避朝堂來的暗箭,夜不能眠食不下咽。你知不知道咱大周的御史過得是刀劍舔血的日子,還不如武官。”
“你知道我的父親是怎麼死的嗎?你知道我當時就近在咫尺嗎?那個人到死都不肯恨他,可是我恨。”林湛盧的眼神是嗜血的苦澀,“你知道在那之後的幾個月裡我是怎麼過來的嗎?你被老鼠啃過腳趾嗎?你荒山野嶺被野獸圍堵過嗎?都是姓林,你懷裡擁着無尤,坐在故明園裡,吃得飽睡得暖,而我卻要過這樣的生活。林善信,你有什麼資格質疑我,有什麼資格質問我,我憑什麼就該如此,既然這樣不如做個了斷的好,對吧,善信弟弟?”
“紀無尤讓你心滿意足嗎?我是錯過了她,我承認。可是你呢,你最初的珍惜在哪?我比你要懂她,我懂得她的一顰一笑,我懂得她的蹙眉爲何,我比你先知道她的好,我比你先握住她的手,我甚至比你需要她那平淡的溫暖,比你還需要她那安然的微笑。林善信,你根本配不起她。不要否認,其實你心裡明白,她紀無尤嫁進林家就是來受委屈的,第一個給她委屈的人就是你!你憑什麼擁有她。”林湛盧笑的很空洞,卻依舊在笑。
善信站在他身側,靜靜地聽,側目看他,那張漂亮得過分的臉,隱隱有着數不清的細微舊傷疤。他真的不知道林湛盧之前的人生是如何的,但是他聽出來了,還聽的膽戰心驚。他知道林湛盧從來都不曾掩飾自己對無尤的覬覦,對無尤的疼愛,甚至有些卑鄙極端的參與其中。可是那薄脣的輪廓依舊讓善信看見了血緣的蔓延,他很清楚的知道林湛盧就和林善淵、林善仁一樣都是他的同脈哥哥,就是因爲這份血親,讓他猶豫了,讓他約了林湛盧出來。
“讓過去就過去吧,放手吧,我從來都不想與你爲敵。”善信看着林湛盧第一次這麼認真地說道,甚至有一絲期盼的期冀。
“我也不想。可是已經開始了,不是嗎?”林湛盧笑的很好看,眼神卻寒涼如冰,“做了就要承受後果,選了就不能放棄,我這個人習慣善始善終。”
“三哥!”善信拽住林湛盧轉身離開的胳膊,脫口而出。
林湛盧怔了一下,拂開善信的手,淡淡地道:“回去吧,老爺子不是要所有人未時都必須到嗎?走吧。”