宋閎、宋方、麴爽、氾寬等人拜退後,令狐奉問留下來的陳蓀、孫衍兩人。
他問道:“智相提議遣阿瓜領兵奔襲朔方,你倆覺得如何?”
孫衍年近五旬,作爲一個德望遠揚的名士,從外表上看,卻沒有文弱書生的模樣,紫紅色的臉膛,一部濃密的鬚髯,足有兩尺餘長,身材高大,肩膀寬闊,壯敦敦的就像鐵鑄一般。
與其說他是個文儒,不如說更類武將。
孫衍直言不諱,緊皺眉頭,說道:“臣看別駕是公報私仇。”
宋方原本的督府左長史之職現被莘邇居任,牧府別駕雖然比左長史的地位較高,但不掌兵權。人各有志,宋方此人,相比執政權,他更看重兵權,因此而不開心,尋機陷害,是情理中事。
令狐奉對這些無所謂。
甚至,他還抱有暗中鼓勵的態度。
畢竟,只有朝中諸的重臣們彼此看不上眼,互相爭鬥,他這個大王才能當得有滋有味。
令狐奉喘了兩口氣,說道:“報不報私仇的,孤沒問你倆這個。阿瓜奔襲朔方,這件事,你倆覺得可行麼?”
陳蓀小心翼翼地偷覷令狐奉神色。
令狐奉閉着眼,呼吸粗重,胸口急促的起伏,只瞧出了他現在的身體狀況很不樂觀,至於心裡的念頭,一點看不出來。
陳蓀謹慎地說道:“大王才遷莘邇武衛將軍、督府左長史,臣以爲,似不宜輕易調動。”
陳蓀說的隱晦,他話裡的意思,令狐奉心知肚明。
令狐奉爲何爲任莘邇左長史、武衛將軍?一是爲了把他推出去,與閥族鬥,二是爲了加強對王都諸軍的掌控。這個時候,如接受宋方的建議,將莘邇派去佯攻朔方,危險且不說,至少令狐奉的用意,勢必將在短期內,或者說,在莘邇完成任務、重新回到王都前都將不能得成。
這也是令狐奉略微有點遲疑的主要原因。
令狐奉問孫衍:“卿前主牧府,今掌大農,如攻冉興,國中庫存的戎服、兵械、糧秣可夠?”
與原本時空中的兩晉時期一樣,如把當前的時代放到整個的歷史長河中,於今的軍政體制正處於宰相制度發展史上由三公制向三省制逐步轉變的過渡期。作爲中央級別的軍事後勤管理機構,於此時也相應地具有過渡期的特色。這就是尚書省之中主管軍事後勤的度支尚書與列卿之中具有管理軍事後勤職能的大司農、衛尉、少府、太僕等並存。
放到定西國來講,亦就是,軍事後勤方面的東西,主要由牧府和大農主掌。
令狐奉把孫衍留下,就是爲了詢問他這方面的情況。
孫衍熟悉業務,對本職工作爛熟於心,答道:“近年風調雨順,對內、對外,也都少有大的戰事,衣糧甲械,府庫充足,只從軍需說的話,打兩個冉興也夠用的。”
令狐奉得到了想要的答案,說道:“你下去罷。”
幾日前,羊髦謁見孫衍,說了一大通莘邇的好話。孫衍不瞭解莘邇,但信任羊髦,他素以“拔顯後進,不遺餘力”著稱,由是對同爲寓士出身的莘邇便就多作留心。今日聽了宋方的建議,明顯是要把莘邇推入火坑,他的本意,實是很想大力進諫令狐奉,勸其不要聽的。
奈何令狐奉不給他機會。
孫衍心有不甘,也只得辭退,出了宮殿,急忙派人去莘邇家,把此事告之。
寢宮中。
令狐奉不知在想什麼,半天不再說話。
他不開口,陳蓀不敢打擾。
殿內沉默了許久。
陳蓀感到空氣都要凝滯。
他再三偷瞧,見令狐奉一直合着雙目,躺在牀上動也不動。漏刻裡的水,不緊不慢地滴落。兩刻鐘過去了,除了粗重的呼吸漸漸轉到細不可聞,令狐奉原樣不變。
陳蓀越偷看,越是心底打怵,情不由己,浮想翩翩,就在他快要剋制不住自己,要壯起英雄膽,託辭端藥爲藉口,上前去摸一摸令狐奉鼻息的時候,終於看到令狐奉睜開了眼。
“老陳,傳我口諭給典書令,傳旨朝野。”
陳蓀拜倒,說道:“是。臣敢請大王示諭。”
“陳蓀守正持重,謹信密靜,堪爲師表,加世子傅。
“氾丹懷忠履義,西海之戰,身先士卒,遷廣武將軍,着令接旨當日,引本部兵增援唐興,聽麴碩節制。”
說到這裡,令狐奉頓了下,問道,“前日是誰上書表薦張金、張道將父子的?”
陳蓀答道:“稟大王,是建康郡的中正,他應大王的舉賢之旨,上書推舉張金父子。”
“那孤就遂了他的意罷!張道將風性高簡,盛有文譽,除世子文學。”
令狐奉的聲音虛弱,然而三道令旨下來,尤其第一道,使陳蓀如聞雷鳴。
他口中接旨,心中想道:“大王定下心意,要採納宋方之策了。”
果然,令狐奉接着又說道:“檄阿瓜集結本部,五天後,奔襲朔方。”四道令旨下畢,對陳蓀說道,“你去把阿瓜叫來,孤要與他面談。”
陳蓀懷着沉重的心思,出了靈鈞臺,找到莘邇,召他入宮。
莘邇下午進的宮,傍晚方出。
回到家中,羊髦、張龜都在等他。
“宋智相獻了一道策給主上,佯攻朔方,兵取冉興,建議大王佯攻之任由我擔當。主上允了。”
羊髦、張龜聞言大驚。
張龜急得都口吃了,說道:“我、我、我定西與朔方間隔着千里沙海,奔襲不易;兵到朔方後,倘有不利,撤退亦難。明公,此任極其兇險!宋別駕分明挾私報復,大、大王怎會同意!”
“士道,你怎麼看?”
“宋別駕報復明公,不足爲奇。但是,觀大王此前的舉動,明明是打算驅使明公與閥族相爭,以保王權不會外落的,髦只奇怪,大王爲何會放棄前意,舍明公赴險?”
“主上今天下了三道口諭,大概明日王旨就會頒佈。”莘邇把在寢宮時,親耳聽令狐奉告訴他的那三道令旨一一道出。
羊髦瞭然,說道:“原來如此!”
令狐奉的這三道令旨,看似是升遷了氾丹、張道將,對張道將且是不計前罪的格外開恩——廣武將軍四品,比太守的五品高一等,氾丹得任此職,是不折不扣的升遷,張道將之前僅是郡府主簿,現除世子文學,兩職的高低貴賤不言而喻;而實際上,令狐奉又是在玩弄權術。
隴州的頭等閥族,現唯宋、氾、張、麴四家。
氾丹是氾寬的兒子,派他去聽麴碩的節制,明面上看,不僅是升遷,乃而可以理解爲是在給他一個“在將來攻打冉興時”獲得戰功的好機會,可換個角度想,又何嘗不是爲質?
張金父子先被令狐奉投入獄中,並牽連到張渾丟官,現下僅因建康郡中正的一道舉書,張道將搖身一變,就高升成爲了世子友。不知內情的,沒準兒會贊令狐奉恢宏大度,但事實上,令狐奉的這個任命,與他加陳蓀世子傅卻是相近,都是處心積慮,指望給世子擴充羽翼。
——卻是說了,張金父子被令狐奉下獄,張渾被免官,張家上下對令狐奉定是怨氣沖天,難道說,只一個世子文學,就能把張家變成世子令狐樂的擁護力量了麼?
世子傅、世子友、世子文學,是世子府中三個頭等清貴的官職,與世子亦師亦友亦臣,地位拔出同儕,堪稱是最得世子尊重與親近的三個臣屬。
得任世子文學,別的不提,單在世子繼位之後,穩拿的,必可得到重用。在令狐奉朝受點委屈有甚打緊?只要能在令狐樂這個“幼主”的朝中得到補償,誰敢說這不是“塞翁失馬”?
又且,前朝的君主把能幹的臣子貶官、流放、下獄,留給繼任的君主恩赦、提拔,以得其忠誠,此本就是君與臣都心照不宣的帝王慣用伎倆。
因是,除張道將爲世子文學,雖因張家本族利益的關係,無法因之而就可得張家的竭誠效忠,但讓他們爲了未來的權力,——也是爲了他們本族的利益而支持世子令狐樂,卻非不可能。
朝中目前最大的不穩定因素,是宋家。
三道令旨,無一道與宋家有關,細細追究,又每一道都與宋家有關。
有了此三道令旨打底,就算在莘邇離開王都的期間,令狐奉不治身亡,令狐樂的繼任料也應能夠得到保證了。要再加上令狐奉心底已經打定的主意,萬一傷勢惡化,他首先殺掉宋方、罷免宋閎、廢掉宋後此條,令狐樂的順利接班就更應該不會什麼意外的變故了。
當然,就令狐奉來說,這三道令旨,是他退而求其次,萬不得已的辦法。
說到底,這三道令旨都是爲了暫時保證令狐樂接班的順利,換言之,是在保證令狐奉的底線。
令狐奉真正想幹的,仍還是打壓閥族,以永絕王室的後患。
只是,相比他的這個政治目標,宋方提出的“唾手而得冉興”,更是他目下想要得到的東西。
令狐奉的心理活動,莘邇料得一清二楚。
莘邇想道:“英雄末途,建功立業的誘惑,令狐奉如何能擋?”
回想起晚上在宮中與令狐奉對談時的場景,和令狐奉當時的態貌。
搖曳的帷幄下,幽寂的大殿內,令狐奉傷重難起,咳血不止,已近油盡燈枯,而說及冉興,他卻強振精神,眼中竟神采明亮,罕見地一改深沉的城府,把他對功名的急切渴望顯露無疑。
不知怎的,儘管知道自己將會因爲令狐奉的這道令旨越沙涉險,莘邇此刻,倒不似往前,沒有對令狐奉加以腹誹。
他喟嘆說道:“大王雄心壯志,折而不撓,人傑也!”
張龜問道:“明公,大王的此旨,不知可還有緩衝的餘地?”
莘邇慨然說道:“長齡,不入虎穴,焉得虎子。奔襲朔方雖險,我又何懼?我已領命!”
令狐奉給了他五天的準備時間。
需要準備的東西很多,駱駝必不可少,沙漠裡晝夜溫差大,禦寒的衣、帳也不能缺,胡騎雖可較長時期的不進熱食,一定的糧食也是要帶的。此外,兵械、箭矢等物,尤不能少。
莘邇給羊髦、張龜各分配任務,叫他倆明日一早就去找相關負責的各個公廨,着手籌集。
是夜,莘邇擺下家宴。
沒有請別的人,只劉壯、劉樂、阿丑三人。
他也沒有對他們說他將要遠涉流沙,犯險出戰的事情。
劉壯侷促地不肯坐飲,莘邇裝作生氣,他才坐下半個屁股。