第二十八章 土寓大有別 君率殘相近

步騎兩個戰場加在一起,邕軍傷亡不到兩千,主要是步卒,餘者盡降。

令狐奉召見降軍中的中下級軍官,親自加以撫慰;命莘邇、曹斐等分別給各部降卒傳命,許諾:“降者不殺。待破王都,凡名在士籍者,悉去其籍;論功行賞。”

命令傳下,諸部兵士歡動。

一派欣喜的氣氛,哪裡還像是剛打敗仗的降卒?即便是負傷的,也個個興高采烈,竟是無不鬥志昂揚,看他們的架勢,恨不得立刻就要跟着令狐奉打回王都去。

傅喬不覺對莘邇喟嘆:“民皆以在士籍爲苦且賤,雖嚴刑峻法,猶逃亡不絕。主上釋降卒其籍,已得三軍效死。”

兩軍交戰時,傅喬一直跟在令狐奉的身邊,沙丘上簇擁令狐奉的數人中,便有一人是他。

士籍的唐人百姓,完全是當權者維持政權、進而攫利天下的工具,從生到死,不得自由,每年有那麼幾個假期,也是當政者爲了保證兵源充足而纔給他們,讓他們回家屬拘居區繁衍後代的,近乎畜養。總而言之,能夠脫掉此籍,成爲編戶齊民,擁有自己的土地,擁有正常的家庭,使子孫可以像常人一樣生活,得到稍許的自主,實爲所有士籍者的唯一心願。

當然,降卒之所以可以如此快的自我調整、轉變身份,亦非僅僅是因爲令狐奉的一句“悉去其籍”。

另有一個重要的緣故是,對於定西國的普通兵士們來說,令狐奉與令狐邕並無多大的區別,他兩人都是王室的嫡系大宗血脈,雖說令狐邕是現今的大王,可令狐奉能征善戰,爲定西國立下汗馬功勞,在軍中的根基遠比從未上過戰場的令狐邕深厚得多,被俘虜的步騎中,不少人曾跟他打過仗,所以於情感上並不牴觸令狐奉。

情感既不牴觸,那就要看奉、邕二人的對比了。

令狐邕沒給過他們好處,並且無軍事上的才能,而今王都的局勢誰都可以看出,他們這一戰敗,已是危哉,而令狐奉則長於軍陣,又答應脫去他們的兵籍,兩下對比,當然轉投“明主”。

莘邇等給降卒們傳罷命令回來。

麴碩的部曲將校們絡繹趕到丘下,向令狐奉獻俘。

郭白駒、索重、唐艾等皆在俘虜之內,拿眼看去,沙地上跪倒一片,不下二三十人。

令狐奉揹着手,踱到郭白駒的身前,踢了踢他,笑道:“白駒?”

郭白駒披頭散髮,雙手被縛於身後,曲腿欲起,甲士們把他按住。

他強項昂首,死盯住令狐奉,恨恨罵道:“老虜!”

令狐奉愣了下,問押郭白駒來的將校:“他的鬍子呢?”

郭白駒鬚髯黑密,在國中小有名氣,有美髯之稱。現下,他的鬍鬚卻零七八落的,顯是剛削過不久;再觀其解散的頭髮,度其長度,應也是削去了一截。

將校們答道:“抓住他時就是這個樣子了。”

令狐奉搖頭晃腦,對左右諸人嘆道:“有情有義啊!”

曹斐湊趣,問道:“主上何出此言?”

“你們看,昔之美髯公,現在只有個禿臉,鬚髯何去了?”

“何去了?”

“定是被他自己連頭髮一起割掉嘍!”

“哦?不知割掉爲何?”

“你猜不出麼?”

曹斐配合到底,裝作不知,愁眉苦臉地說道:“臣愚昧,猜不出。”

“只能是遣人送去給他的小姘頭了。”

曹斐等人哈哈大笑。

郭白駒雙目噴火,用盡力氣,卻不能掙開甲士們的控制,詈罵不止。曹斐過去,叫甲士掰勞他的嘴,拽出舌頭,取短匕切斷,隨手丟棄。郭白駒血流染沙,兀自嗚嗚不絕。

令狐奉戲弄夠了郭白駒,轉去到索重身前,居高臨下,問道:“老索,你降不降?”

索重把臉扭到一邊。

他是令狐邕父親留給令狐邕的顧命大臣,若不是他與令狐邕通過郭白駒暗中串聯起事,令狐奉此前也不會逃亡,自知令狐奉不會放過他。

果然,令狐奉略等稍頃,不見他的回答,即不廢話,說道:“老索,我父王在位時,你我少年爲友,我兄王在位時,咱倆共御東秦,國內夷亂,敦煌激戰,要非你及時援至,我亦不得反敗爲勝;我兄薨後,你處處與我作對,然我知你受我兄顧命,是個忠臣,我不怪你。今日,你不降,我亦不辱你。你放心,我會給你留一個子嗣。”令道,“殺了罷。”

索重說道:“多謝君上開恩。”對提刀的甲士說道,“勞駕,請幫我係好鍪纓。”

得了令狐奉的允許,甲士幫他把兜鍪下的帶子繫好,爲他把兜鍪置正,然後舉刀下砍,連砍了四五刀,砍下了他的首級。

君子死,冠不免,此古君子之遺風。

當代閥族、名士,固多清談放浪,無用於民者,也有如索重此類竭誠謀國,死正衣冠者。適才令狐奉侮辱郭白駒,充滿了輕佻,此時觀索重之死,使莘邇覺到肅穆。

將校們也感到了這一點,沒有了浮浪之聲。

傅喬與索重說不上熟悉,但認識挺長時間了,悄悄地嘆了口氣。

令狐奉巡遍餘下的俘虜,凡是令狐邕死黨的,殺之無赦;與令狐邕沒甚關係,只是從軍來戰的,他均問一遍“降或不降”,降者即免死,不應即殺之。問到唐艾處,唐艾答道:“降。”

唐艾在俘虜中很顯眼,別人戎衣,唯他名士作態。

莘邇早就注意到他了,見他應降得痛快,心道:“不是不識時務的。”問目不轉睛關注唐艾迴答,神情由緊張變爲輕鬆的傅喬,“夫子認識此人麼?”

“他是我的故交之後。其家與我家是州里人。”

莘邇點了點頭,心道:“原來是老傅的老鄉,與我倆一樣是個寓士。”

自天下亂來,北地盡淪夷手,定西國獨保西北,前後逃難來此的士民極多。百姓多,士人也多,如此一來,隴地的士、民兩個階層就因之而分成了大小兩塊,大塊是土著,小塊是流寓。

如劉壯祖孫倆,便是流寓的百姓。

又如傅喬、唐艾,包括莘邇,雖說“貴賤別途”,他們屬於高高在上的士人階層,可究其在隴地的本質身份,其實與劉壯祖孫一樣,也是原籍外州,流寓在此的。

莘邇與傅喬的祖籍都在關東。

莘家、傅家遷入隴地較早,俱是已數代居隴了。

但是,與劉壯祖孫倆難以被土著百姓徹底接納相同,如莘、傅這樣的寓士,不管你來隴多久,亦很難融入本地的土著士人圈子。畢竟政治、經濟上的利益是固定有限的,官職、土地、徒附人口就那麼多,本地的士族肯定不願意有外人來給他們分走。兩下可謂黑白分明。

莘邇早前對土、寓之別缺乏瞭解,隨着在此世的時間越長,翻出的記憶漸多,兼以本非當世人,已經是客,明白了土、寓的區別後,此身又是寓士,這會兒再看唐艾,多了兩分親切。

非是令狐邕死黨的,悉數願降。

令狐奉叫麴碩給他們安排個地方,暫時居住,派人看管;分遣麴部的將校軍官,負責降卒的集合、恢復編制、擇地紮營等事;領着衆人,回部中的大率帳。

郭白駒沒殺,甲士們推搡他跟着。

索重都殺了,令狐奉豈會饒郭白駒一命?莘邇、傅喬等人皆知,此必是令狐奉要折磨他了。

莘邇心道:“不會要凌遲吧?”凌遲得有專人,沒受過訓練的搞不來這活兒,幾刀下去沒準兒就把受刑者弄死了,又想道,“五馬分屍麼?”胡部中沒有施刑的高手,而羊馬多得是,這是最有可能的。

莘邇與郭白駒沒甚仇恨,想想五馬分屍的慘景,對其生些憐憫,看了看踉蹌而行、嗚聲濺血的他,不忍地想道:“造反的是令狐奉,說起來,他也是個忠臣。兵敗猶送發、須給令狐邕,情深意切。真可憐。”

到了大率帳外,兩個小校稟報:“明公,已經準備好了。”

“那就動手吧。”

兩個小校應諾,指揮七八個甲士接過郭白駒,扒去他的鎧甲,脫掉他的褲子,將其臉朝下,按倒地上。兩個甲士分開他的腿,一人握住木杆,朝他的臀間捅去。木杆有拳頭粗細,杆頭削成尖角。郭白駒舌頭已斷,發出淒厲的悶叫聲。木杆刺入他的身內,入有兩尺餘。

令狐奉命道:“豎起來。”

甲士們挖好了深坑,把木杆豎入,埋好底部,踩結實了,退到兩旁。

郭白駒劇痛之下,不禁掙扎,但越掙扎,木杆越往上刺。他痛到痙攣,昏厥過去,旋便痛醒。此真求生不能,求死不得。鮮血和別物順着木杆滴答淌落。

令狐奉擡臉,饒有興致地看了片刻他的慘狀,召傅喬近前,問道:“老傅,你博學多聞,古時可有此刑?”

傅喬雙股戰慄,站不穩當,順勢伏拜,顫聲答道:“未聞。”

令狐奉遺憾地說道:“可惜,可惜。老傅,那你就給此刑起個名字吧?”

“木、木……。”

“木刑麼?”令狐奉回顧諸人,問道,“你們以爲此名如何?”

莘邇無法置信看到的情景,心道:“竟比禿連赤奴用人頭爲酒器更爲殘酷!”較以此刑,五馬分屍可稱仁慈;比之眼前,於人頭環列下,令狐奉宴請胡部大率,可稱平淡。他強壓住胃中的翻滾,對令狐奉有了新的認識,想道:“這就是你說的要狠麼?”

跟從令狐奉來大帳的將校們,泰半不知令狐奉要用此刑虐殺郭白駒,看到酷烈的場景,人人色變,參差不齊地答道:“挺好,挺好。”

令狐奉哈哈大笑,說道:“給你們的慶功酒已經備下,走,帳內飲酒去!”

戰場上的險些身死,目睹郭白駒的慘狀衝擊,造成了莘邇情緒上的巨大起伏,飲才數巡,便即大醉,伏案不起。

令狐奉大仇得報一半,回王都登位指日可待,心情愉快,痛飲酣暢,離席旋舞,至莘邇案前,看到他的醉態,大笑,與諸人道:“前救我子,今日爲我血戰丘前,身幾陣亡者,此子也!”他展開博大的雙袖,一手指着趴在案上的莘邇,醉問席間諸將校,說道,“爾等可知其名?”

與莘邇不熟悉的,現也已知他是誰了。

有人答道:“公之侍郎莘邇。”

“然也!此吾佳侍郎也!唯其一點不夠佳,爾等可知是何?”令狐奉收袖掩懷,前俯身體,搖晃着顧盼席間,神秘兮兮的模樣,吊足了諸人的胃口,這才說道,“唯不能飲!”

衆人放聲大笑。

令狐奉叫侍從把莘邇扶歸住帳。

令狐奉的酒風,諸人即便無有親見,也有耳聞,不喝痛快是不會放人走的,他此時卻體貼莘邇,引得諸人大多羨慕。很多人想道:“富平公登位後,此人必得寵用。”

侍從安頓好莘邇,自回去覆命。

第二天一大早,禿連樊等小率就來求見莘邇。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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