莘邇讀書少,亦知韓信、安祿山的故事,聽了張龜此言,卻是與韓、安臨刑前的話語相近,生出好奇之意,待要問他姓名;那步卒的軍侯大笑起來,嘲諷說道:“不過是個張家的奴客,瞎眼瘸腿的鼠輩,階下之囚,待死之徒,也大言不慚,沒得污了‘英傑’兩字!”
張龜掙開甲卒的手,伏拜向莘邇說道:“明公臨郡,嘿然不翅,一朝振奮,先誅英才,龜竊以爲,楚莊不取!龜雖眇目,丘明著《國語》;龜不良行,孫臏遂霸齊。要離斷右臂,刺殺慶忌;百里奚亡國之奴,穆公渴求。明公不欲郡縣治乎?如欲郡治,純以刀斧可乎?”
“嘿然不翅”云云,出自《韓非子》,講的是楚莊王三年不鳴的故事,所以他後邊有“楚莊不取”之語。
此一番話下來,引經據典,那軍侯聽得半懂不懂,只約略覺到,此人不似虛張聲勢,像個確有點水平的,遲疑地看着莘邇,等他指示。
莘邇想起了此人是誰,心道:“我聞監視張家的士卒說,張金遣人北去胡中前,曾召一跛子入見,後來登史亮家門的亦是這個跛子,想來就是此人了。言他名叫張龜。適才在張宅,他緊跟在張金的後頭出來,必是張金的心腹無疑;此時臨危侃侃,倒也不俗。
“別的也就罷了,把我到郡至今的沉寂數月,比作楚莊王,有點意思。且試他一試。”
莘邇饒有興致地問他道:“不以刀斧治郡,你以爲,應以何治郡?”心道,“如答以德治、禮賢之類的廢話,我扭頭就走。”
張龜答道:“治國以本,治郡亦然。”
“哦?以郡論之,‘本’爲何物?”
“國、郡之本,大同小異。‘人有不爲也,而後可以有爲’。此即‘本’也。”
軍侯及周邊的兵卒莫名其妙,不知他在講什麼東西。
莘邇也不明白,想道:“故弄玄虛。”
曬然一笑,便要離開,一步尚未邁動,他心中驀然一動,想起了“望白署空”四字。
“望白署空”的本意,應是高屋建瓴,這是他琢磨出來未久的。
“人有不爲,而後有爲”,從爲政的角度品味,好像也是這個意思?
莘邇停下腳步,陷入深思。
“不爲”與“爲”,可以理解爲“舍”與“取”的關係。
不爲是舍,爲是取。
人的精力是有限的,沒有人可以做到事事親爲。
那麼,對於有抱負的人來說,就必須在大小之間作出選擇,捨棄細微末節,放棄小事;然後才能集中力量,專注於大事。如此,方能有所作爲。
如果事無鉅細,事必躬親,就像莘邇此前那樣,必然陷入忙忙碌碌之中,而毫無成就。
莘邇停步稍頃,踱至張龜身前,問道:“何爲‘不爲’,何爲‘爲’?”
張龜不肯說了,只道:“‘爲’與‘不爲’之道,又大又深,三言兩語不能畢述。”
莘邇笑了起來,心道:“什麼‘又大又深’,這個滑頭的傢伙,無非拋個餌,誘我上鉤,先恕了他的罪。可惜,此案我已告與令狐奉,你是案犯,那信文乃你筆跡,我無法私下放你。”頗感遺憾。
該用什麼做主政的方針,已然困擾莘邇了不少日子。
猶豫片刻,到底還是想聽聽張龜“有所爲”的高見是什麼。
莘邇想道:“如將他遞解入都,他必死無疑。我能不能救他一命?”又想,“他是此案的關鍵證人,放是不能放的。我如上書爲他求情,……會不會引起令狐奉不快?”
張龜伏拜地上,不知自己的臨死一搏有無用處,忐忑不安。
莘邇腦中念頭起伏不定,想道:“我到建康這兩個多月,‘嘿然不翅’,固是因爲初來乍到,前時不熟地方情況,但細究我心,未嘗沒有憂慮小賈進讒,擔心令狐奉疑我之故;因是,我縮手縮腳,沒能早點打開局面。
“半月前,我心有所感,問阿醜與小小,設如一人與虎同行,如何可謀自保?小小言可以餵飽了它;阿醜說不若削木爲矛,握石爲兵,作色威嚇,則虎雖兇,不敢爲害。阿醜一個婦人,猶有此般見識,我難道還不如她麼?
“我這些天算是想透了,當下亂世,權威不振,上下無序,政治混亂,令狐奉叔侄也好、唐人的士族與胡夷的酋率也罷,都是勢強者雄,大魚吃小魚。要想安身立命,使人不敢侵害,非得自身強大不可。一味的縮手縮腳,擋不住別人捅來的刀子。”
做出了決定。
儘管不安賈珍在朝中進讒,忌憚令狐奉的刻薄寡恩,可越是如此,越不應盲目地委曲求全。
傅喬的遭遇便是顯證,他夠拿低做小了吧?結果怎樣?任令狐奉隨意擺佈。
“有所爲,有所不爲”這句話,也可以放在這裡用。
謹慎沒錯,但不能什麼都不做。
這個張龜看來有點能耐,便是有觸怒令狐奉的風險,也不妨救他一救,如能將他保下,沒準兒將來可成一個輔助。
莘邇有了主見,心道:“我且書信一道,送與令狐奉,說這是個可憐的廢人,爲他求情。”說道,“你是此案的要犯,我放不得你。待你見到主上,主上問你什麼,你自管如實回答什麼。”
黃榮又調來了一輛檻車,張龜絕望地被扔到車裡。
張家畜養的輕俠、劍客甚多,給他們看家的只是其中有頭有臉的幾個,剩餘那些,都在他家縣外的塢堡中,充當保護塢堡不被胡夷、盜賊劫掠的武力。
爲了防範這些亡命徒劫囚車,莘邇調了五十甲騎,二百甲卒,押送張金父子和張龜;有心提拔張景威和向逵,圖圖、且渠的俘虜馬上要編入內徙,張景威走不開,用了向逵作使者。
種種事宜,半日辦妥;當晚,使張金父子、張龜在軍營過夜,次日,向逵押之入都。
張家父子勾結盧水胡、圖謀作亂之事,藉着張龜的嘴,一下傳遍了縣中,沒幾天,全郡皆知。
話說,張家“作亂”這事兒,如果出自莘邇之口,可能會有郡人半信半疑,但出自張龜之嘴,那就不一樣了。張龜是誰?稍作打聽,就知此人是張家的遠支,張金的親信。
更沒兩日,郡裡邊又傳開,說張龜的眼所以眇、腿所以瘸,正是因爲張家,而張龜顧念宗族情誼,不僅沒有報官,替張家瞞下了此事,還竭智盡力,給張家當了門客,不可謂忠義之士。
這件陳年舊賬的翻出,愈發增加了張龜舉報內容的可信度。
至於“身殘因於張家”此事,是張龜妻子爆出的。
知道了張龜受張金牽累、被捕送入都後,他的妻子大哭一場,昏厥醒來,深恨張家,對兩個兒子說:“汝父的前程、性命都壞在了張家的手裡,你倆要牢牢記住!”
二子尚小,還不能爲父報仇,張龜妻子的原意,是待以後日,等兒子長大,再作復仇;不料聽到裡中有人,轉傳郡中某些人的言論,竟說張龜賣主。
張妻不能忍受,又對二子說道:“你們的父親是忠義之士,我不能讓他生被張家累,死爲惡名污!”
便賣了首飾,佈下酒宴,把張龜的親族、自家的母族、鄉黨鄰居全都請來。
飲酒至半,她當着衆人的面,把張龜傷殘的緣故及張龜對張家的忠心,一五一十地悉數說與大家。
衆人聞言,無不嗟嘆。
都說:古之義士,不復見於今日!
郡中那些非議張龜的言語頓時止歇,取而代之的,都是誇獎張龜的話,說他忠義無雙,所以舉報張家者,亦非背主,而是出於對朝廷的忠心,這纔是真正的“大忠”。
三縣士民,物議沸騰。
張家的聲望一落千丈。
莘邇不知道張龜的殘疾還有這段往事,由黃榮處得知了後,嘆息說道:“龜有賢妻。我當再上書主上,備述此隱情,爲建康保一義士。”順水推舟地又給令狐奉寫了一道書信,寫完,心道,“我方慮上封信不夠給張龜開脫,加上他的這段過去,料是應該夠了。”
信寫好,吩咐黃榮,派人急送谷陰。
黃榮應諾,辦完了這件差事,轉回堂上,說道:“明公,且渠、圖圖兩部被俘的胡虜都已押送到了牧場,按照明公的命令,景威開始着手把他們打亂重組;唯拔若能,如何處置?”
張家是隴州的頭等士族,一來勢力強大,二來,關係到了令狐奉收胡之後的下一條國策,是以令狐奉叫莘邇把張金父子遞送到都,他親自發落。
拔若能這類的胡酋,定西國中沒有百餘,也得數十,令狐奉卻是不看在眼裡的,因只叫莘邇視情況自行處置。
“視情況”的意思不外乎有二。
如果覺得能夠控制住且渠部的胡牧,那麼就殺了。
如果暫時還得依靠拔若能掌握且渠胡牧,那麼就不殺。
莘邇徵詢了黃榮、張景威、麴經等的意見,他們都認爲最好不要殺。
莘邇考慮了兩天,接受了他們的意見。
這會兒見黃榮問起,他說道:“如卿等所言,‘殺降不祥’,拔若能既然投降,如殺了他,恐墜國朝德望,不利撫安六夷;而又且渠部內的胡牧甚衆,今內徙容易,安其心不易;兩者結合,確是不如留他一命,系於郡府,以盡其用。”
黃榮說道:“是,明公遠見。”
莘邇沉吟了下,說道:“景威昨日上書,建議我令和鹿根、勒列兩部,各遣子弟入郡爲質,並‘三落出一’,亦使內徙。景桓,你意下何如?”
“榮以爲,可以實行。”
“好,那你便起草檄文,傳令和鹿根、勒列兩部。”
令狐奉命他“五落抽一”,不算和鹿根、勒列,只且渠、圖圖兩部內徙的胡牧,已經遠遠超出了這個數額。只等張景威登記完內徙的胡落數目與人數,莘邇即可上報令狐奉了。
想到這裡,莘邇略覺輕鬆。
黃榮應道:“是。”窺了眼莘邇,吞吞吐吐地說道,“明公,張道將與其父勾結胡虜,罪該萬死!史功曹阿附張家,斗膽欺君,是不是也應嚴懲?”
張金被抓後,史亮心驚膽戰,被迫無奈,只好用了其妻之話,說是他妻弟在胡中聽錯了消息。
郡府的吏員們或有信之的。黃榮深悉內情,卻知他“從逆”張金。
然而,遲遲不見莘邇治罪史亮,黃榮不知莘邇心意,因於此下提出此茬,作個打探。
莘邇看了黃榮一眼,心道:“督郵還沒作幾日,老黃這是又想升官了麼?”
滅且渠、破圖圖,克勝兩郡,回擒張金父子,立威已夠。史亮只是個小蝦米,殺之不足增益。
在莘邇想來,不若留之。其身上有污點,再用他時,料必指東打東,無有不從。
且那史亮,當日哄騙自己時,數現愧色,也不是個全無良心的。
莘邇笑道:“功曹、主簿,是郡府的兩個首吏,主簿已罪,功曹不宜再罪。景桓,主簿空缺,我意除君任之,你可願意麼?”
黃榮有點失望,主簿雖然清貴,不如功曹掌握人事,他本來想着,史亮如被治罪,功曹此職非他莫屬,但莘邇既然要放過史亮,他也沒甚辦法,下拜說道:“敢爲明公效力!”
算來向逵離縣已有四五日,也不知路上是否安全,到了哪裡?
莘邇步至堂門,眺望東方。
向逵押送張金父子,剛過了張掖郡的屋蘭,刪丹在望。
此一帶雨水充沛,牧草豐美,境內黑河兩岸的大草場一望無際,在整個隴州都是數得上的。
過了草場再東行一二百里,即至王都。
春末夏初,氣溫漸高,向逵抹了把汗,望見前邊官道上起了一陣塵土。
前頭的騎卒轉回稟道:“是張掖的駐軍,從北邊的草原上回來了。”
不多時,數百騎兵馳奔經過,向西而去。
向逵心知,此必是張掖的陰太守遵令狐奉之命,配合莘邇用兵,而佈防於張掖、建康郡界處的兵馬。現今莘邇兵勝,這些兵馬沒了繼續巡邏的必要,因是返回兵營。
避開道路,等這支騎兵過去,向逵繼續押檻向都。
騎兵來的地方,北邊草原上,離向逵約百十里處,有兩個胡人與他同向而行。
這兩個胡人大概是在野外待得時間太長了,灰頭土臉,褶袴骯髒,騎的馬不知多久沒刷了,馬腹、馬身上到處是泥。
他兩人鬼鬼祟祟的,遇到人就遠遠躲開,行了三二十里,到了一處胡牧的聚居地。
此處聚居的胡牧,髮型與盧水胡不同。
盧水胡的髮型,大多是剃掉部分頭髮,把餘下的結成一條或多條辮子;而此處的胡牧,則是把中間的頭髮剃掉,周圍的編成小辮,亦有不剃髮,只將頭髮編成許多細辮,披於肩上的。
髮型之不同,原因在族源之不同。
此個胡部,是鮮卑部落,乃隴地北山鮮卑諸部裡邊名聲最大的禿髮部。
部落的人發現了這兩個鬼祟的外來客,報給上頭。
十餘騎馳奔過來,領頭的是個二十多歲的青年,身材強壯,有着鮮卑人白皙的皮膚,臉蛋乾淨,一雙眼睛非常明亮。他勒馬繞着這兩人兜了幾圈,問道:“你倆幹什麼的?”
這兩人答道:“我倆從建康來,奉命求見貴部大率。”
“奉誰的命?”
“且渠大率的次子。”
青年問道:“元光麼?”
“是。”
“叫你們來何事?”
“事關機密,須得當面稟與貴部大率。”
來騎中一人說道:“你不認得麼?這位是我部大率的兒子,有話你就說吧。”
這青年名叫禿髮勃野,是禿髮部酋大的幼子。
那兩人聽了,說道:“此處非說話之所。”
“你不說我就走了。”禿髮勃野吩咐左右,“趕他們滾。”佯裝打馬離開。
沒得奈何,這兩人只好說道:“唐人的朝廷搞什麼‘收胡設邑’,要斷咱們的根本,奴役咱們,我家主人決意起兵抗衡,已經聯絡了我盧水胡的各部,大家爭搶相從;遣小人等來貴部,是想問問貴部大率,願不願爲了咱們胡人不受欺凌,一同舉事?”
禿髮勃野聽完,奇怪的瞧了他倆眼,問身邊的騎士們道:“怕不是兩個傻子?”
騎士們哈哈大笑。
禿髮勃野打馬轉走,丟下一句:“殺了罷!人頭送去建康。”
可憐元光的兩個使者,因爲找不到進入張掖的機會,東躲西藏半個多月,好容易不見了沿線的邏騎,千辛萬苦到了鮮卑禿髮部,卻不知山中無歲月,外頭已換了天地,白白送掉兩條小命。
五日後,向逵到了王都谷陰。