出了永康左門,夾道里的風更大,錦書勉強撐着傘往乾清宮去,雪裡夾着冰雹,簌簌的落到傘面上,又紛紛的彈落開去,等進了的乾清門,走到廊廡下熄了傘,往外一看,天陰沉得要壓下來一般,雪停了,只下雹子,一個個雀兒蛋大小,密密的砸在臺階上,把罈子裡栽的耐冬打得東倒西歪。
她拍了拍身上的雪沫子往宮裡去,上書房裡有朗朗的讀書聲傳出來,她微有些恍惚,這個地方有好些年沒來了,以前自己也和兄弟們在這裡唸書習字,如今人面不知何處去,只剩下她孤零零一個,父親也已不在了,她從主子淪爲了奴才,再踏進這裡,早已物是人非了。
哀哀嘆口氣,這會兒不是感慨的時候,耽擱了差事回頭不好交待,便繞過上書房往廡房裡去,跨進南三所的門,只看見大堂正中間掛着很大的一個“壽藥”的提匾,東邊靠牆是一溜案几,西邊是一個高至屋頂的大藥櫃子,櫃檯上的一盞燈搖搖曳曳照亮了大半個屋子。環顧整個壽藥房,內外只有一個人,在藥櫃前站着,面前放着一個大臼,右手拿着戥,左手正捏着一張方子在燈下看,聽見有人來,連頭都沒擡一下。
錦書一時不知怎麼開口,那人戴着貂鼠的暖帽,穿着深藍色的琵琶襟馬褂,一味低着頭,也看不出是什麼官職,她只得福了福道,“給大人請安了!我是慈寧宮的宮女,來給太皇太后抓兩味藥。”
那人終於擡了眼皮看過來,目光冷冷的,比外頭的雪還凜冽三分,拉着臉子面上無喜無悲,雖是拒人於千里之外的疏離,卻掩不住那堂堂的好相貌,眉含遠山,目藏千秋,她這樣美人窩裡長大的都忍不住一嘆,只覺滿目的晃眼,什麼宋玉、潘安、蘭陵王,大概都不及他一半吧!這樣的人怎麼在這太醫院裡供職呢?錦書的天馬行空又發作了,他應該抱着琴徜徉山水間纔對,在這太醫院裡苦熬六年,白糟蹋了。
那人見她只顧低頭出神,便開口道,“太皇太后御體抱恙?”
錦書聽他鼻子齉着,似乎是染了風寒,果然是醫者不能自醫,也不甚在意,只道,“回大人,是腿上的毛病,這兩日有些浮腫,前兒已經有太醫請過脈了,今兒抓兩味藥泡足。”
那人的視線又落在藥方子上,悠悠然道,“沒在慈寧宮見過你,你叫什麼?”
錦書微躬了躬身子道,“奴才是剛到慈寧宮當差的,叫錦書。”
那人復擡頭看她,緊抿着脣,眼裡有探究之色,錦書被他這麼一瞧頓覺手足無措,不知怎麼,心裡惶惶的跳,像被人捏着了什麼把柄似的,這人的一個動作,一個眼神都叫她不安,她暗蹙了蹙眉,方道,“勞大人替奴才抓藥,奴才好回去交差。”
那人放下藥方和戥子,又去杵臼裡的藥,因爲沒墊軟墊子,把櫃檯杵得砰砰響,垂眼看着臼裡,淡淡道,“要抓什麼藥?”
錦書的火氣有點往上拱,不明白太醫院的醫正怎麼會傲慢得這樣,轉念一想,人家是帶着病當值,就跟春榮似的,自己得體諒人家,再說人在屋檐下,他就是晾着你,你也得等着不是嗎!就斂了神好聲好氣的回話,“奴才來配艾草和紅花。”
那人上揚着聲調嗯了一聲,“宮裡的紅花是禁藥,怎麼打發你來抓?崔貴祥呢?”
錦書靠門口站着,門外的風吹進來,吹得背上涼颼颼的,一面歪着頭心裡咋舌,這個太醫膽兒夠大的,不論宮裡的醫正或侍衛,就連朝廷裡的軍機大臣,看見太皇太后宮裡的總管也得客客氣,服服帖帖的,這個人真是猖狂,敢直呼其名,這份膽色還真是值得佩服。
“問你話呢,怎麼不答應?”那人見錦書走神便催促。
錦書忙道,“崔諳達節下忙,就讓奴才來,大人把份量寫在紙上,回了慈寧宮由姑姑再過稱的,壞不了規矩。”
那人杵得發了汗,順手摘了頭上的暖帽放在一旁,露出一頭烏黑密實鬢角分明的發,愈加顯得龍章鳳質,眉眼如畫。那五官雖美,卻無半點女氣,滿滿盡是昂揚之態,錦書又忍不住評頭論足一番,套句戲文裡說的:遙遙若高山之獨立,巍峨如玉山之將崩。就是那種天下盡在我手的氣概!
長得是不錯,就是脾氣差了點兒,把她當擺設一樣,都沒空來搭理她,錦書耐着性子又給他道福,“大人,奴才急等着交差,請大人行個方便。”
那人眼一橫,“急什麼,沒見這兒正忙着嗎?”
錦書無奈,想了想道,“大人,您歇會兒,奴才來給您杵藥吧!”
那人聽了也不客氣,直接將臼往前一推,“杵成沫子,不能有塊兒。”
錦書應個是,把臼往邊上挪了挪,滿以爲他騰出手來了就能給她抓藥了,誰知那人從櫃檯後頭走出來,往旁邊聽差房的椅子裡一坐,喝着暖壺裡的茶,烤着炭盆裡的火,悠閒的闔上眼打起盹來。
錦書咬着嘴脣頗感委屈,他這一歇要歇多久?她還急着回慈寧宮,如今有的是眼睛盯着她,就是針鼻兒大的錯處也夠她受的,這太醫是存心難爲她嗎?心裡嘀咕着,手上就使了把勁,握着杵把銅臼搗得咣噹亂響。
那人半眯着眼恫嚇,“這是給皇上的藥,你使那麼大的勁兒把臼捅破了,灑了一點兒藥,殺你的頭!”
錦書脖子後頭一涼,不由放輕了手腳,憋了一會兒想再求求,剛要開口,那位太醫道,“你老家哪裡的?”
她愣了愣,像被揭了瘡疤似的疼了一下,低頭道,“京城的。”回了回味兒,是不是該和他套套近乎呢,幸許他一高興就給她抓藥了,便道,“大人是哪裡人?”
“我?”他琢磨了會兒,“我老家是南苑的。”
錦書暗咂了咂嘴,原來是南苑人,難怪那麼傲氣!覥臉笑了笑,“大人進宮幾年了?”
他轉着手上的虎骨扳指,微仰着頭,視線落在屋頂正樑的花開富貴刻花上,沉吟片刻道,“到明年五月就滿九年了。”
想來承德皇帝改年號那會兒就做太醫了,官職一定很高吧,難怪派頭那麼大呢!錦書道,“大人,奴才還有好些差事要當,求大人給奴才開方子抓藥吧,御藥房沒別的太醫,只好勞大人大駕了,奴才感激不盡。”
那位卻是個穩如泰山的人,憑你怎麼說,只管喝茶翻醫書,嘴裡道,“把這罐藥杵完了再說。”
錦書急火攻心,心想傻等着也不是個事兒,這一耽擱得耽擱到多早晚去啊,就把銅臼一放,肅了肅道,“既然大人眼下忙,那奴才往儲秀宮的御藥房去,奴才告退了。”
那人見她要走方直起了身子,微一哂,“回來,我說不給你抓了嗎?脾氣倒不小!”
他篤悠悠離了椅子走過來,錦書這纔看清他的袍子是開四叉的,心裡倏然一跳,大英以開叉爲貴,平民只許穿不開叉的“一裹圓”,官吏士庶開兩叉,只有皇室宗親纔開四叉,他是宇文家的人啊,那長了這麼張臉就不足爲奇了。
他提起筆在硯臺裡蘸了蘸,隨手從左手邊的一摞紙裡扯過一張,鋪平了拿鎮紙壓好,邊寫邊道,“開五帖,艾草各二兩,紅花各八錢,使着好了再來。”
錦書丈二的和尚摸不着頭腦,還在思忖他到底是什麼人,莫非宗親裡有人在太醫院供職麼,又不能問,只得曲了曲腿,“多謝……大人。”
那雙手保養得很好,白皙細膩,骨節修長有力,字也漂亮,是臨的董其昌,出規入矩,放斂自如。錦書看着那手字,突然有個念頭壓抑不住的躥上來,要想知道他是不是皇親只有看他的眼睛,打定了主意就偷偷的打量他,只是他始終垂着眼,濃密的睫毛覆蓋住了瞳仁,她壯着膽子試了幾次無果,頓覺喪氣。
紅花在藥櫃的最上層,那人拿着戥子爬上木梯,很熟練的稱了四兩下來,直接倒在紙上包好,緩緩道,“我這兒不分了,你拿回去過了稱再說。”
錦書應個是,又趁着行禮的當口躬身窺探。那人似乎察覺了,一斂眉,忽然擡頭直視她,面上似有不耐,沉聲道,“你瞧了我半天,到底在瞧什麼?”
果然有那金燦燦的一圈,昏暗的火光下流光溢彩,直照人心裡去,錦書一驚,總覺哪裡不對,也沒多想便跪了下來,磕頭道,“奴才該死。”
一擡眼,竟見那皁靴上繡了花紋,分不清是龍是蟒,張牙舞爪的,再看那袍子下襬,橫幅的八寶立水,上方居然有十二章祥紋裡的宋彝和海藻,她大駭,方想起來,他雖然鼻音很重,可嗓音沒變,爲什麼她先前沒聽出來,一根筋的以爲凡是在太醫院裡的都是太醫?早聽說皇帝常自己給自己抓藥,以前只當是謠傳,誰知真有這樣的事!怪道南三所裡沒人,想是都給他哄出去了,莫非他要學秦始皇煉長生不老藥麼,爲什麼連個把門的太監都沒有?
她腦子裡剎時亂哄哄絞作一團,就像被滿盆冰雪兜頭澆下,五臟六腑瞬間冷了個透骨。