皇帝隔窗看着外頭,雨簾下得密急,伴着風,雨搭在檐下來回的擺動,不時撞在雕花立柱和圍欄上,發出清脆的聲響。
腦子裡茫茫然一片,耳邊有太皇太后個莊親王說笑的聲音,卻不知道他們在說些什麼。她就站在離他兩步遠的地方,牽腸掛肚了六天,連做夢都想見她,如今她就在面前,他卻又妒又恨,不願再看她一眼。
皇帝嘴裡像銜了黃連藥丸子,舌根一路往下苦,五臟六腑彷彿泡在了滷水裡,疼得他幾乎要蜷縮起來。真相問問她的心是什麼做的!她在景仁宮住了這幾天,和太子定然是突飛猛進,究竟到了什麼程度,他不敢想,不敢問。孤男寡女?他要是能拿出手段來,她慕容錦書都夠活剮上三回的!
落難帝姬,皇子救美,多麼朗朗上口的橋段!然後呢?海誓山盟,以身相許,這也是衆人喜聞樂見的結局。自己是個局外人罷了,充當的是什麼角色?灰頭土臉的失敗者!其實祈人並不在乎女人丟身子,可她丟的對象是他兒子,那還有什麼可說的!自古兄弟間互贈女人沒什麼,父子間就不成了,唐明皇乾的那點破事兒,被人戳着脊樑骨罵了幾輩子,自己背不起這罵名。
他渾渾噩噩想着,心思百轉千回。其實她但凡對他有那麼點子意思,自己也不是個畏首畏尾的人,要給她個名分簡直易如反掌,太子那裡他也有法子擺平。只可惜了,她對他的恨是烙在骨頭上的,她不願意跟着他。幾天不見,他自己早亂了方寸,她呢?站在高臺上,直直看着他,眼睛還是那麼明亮,可裡頭看不見有什麼情緒波動,似乎看見的只是個不太相熟的路人。
太皇太后叫了聲“皇帝”,他的思緒被拉了回來,應道,“皇祖母有什麼吩咐?”
太皇太后臉上似笑非笑,說道,“外頭下這大的雨,我打發人過去傳話,說你纔回鑾,路上必然辛苦,不叫過來請安了,響晴天氣咱們祖孫再聚也是一樣,可他們回來說已經起駕了。道兒上可淋着了?”
皇帝心道太皇太后怎麼的了?坐了這大半天的纔想起問淋着沒有。因笑道,“老祖宗放心吧,這麼多人跟着,又是油衣又是華蓋的,並沒有淋着。”
太皇太后點了點頭,“這樣方好。可見過你母親了?”
皇帝道,“孫兒惦念老祖宗,況且老祖宗又是祖輩的老人兒,孫兒就是要參拜,也沒有亂了次序的道理。母后那裡回頭再去也使得。”
太皇太后颳着茶蓋兒道,“通嬪昨兒大晌午得了個小子,母子均安,我得給你道喜了!這孩子落地的時辰好,論着序齒行十一,宗人府擬了幾個名字呈上來,我瞧着那些字兒都生僻,不好,還是你這個做皇父的給老十一取一個吧!”
皇帝並沒有太多的歡喜,面上照舊疏淡得很,稍想了想道,“午時生的,就叫東陽吧。”
太皇太后對錦書道,“上外頭傳個令兒,叫人給宗人府下旨,皇十一子賜名東陽,記檔入玉牒吧。”
錦書蹲個福領了旨就上垂花門外傳口諭去了,等辦好了還回來立在太皇太后身後伺候。
“通嬪這回是大功臣,你不知道,孩子大,她吃了很多的苦頭,好在爭氣,沒辜負我的心。”太皇太后說着,邊上的小娟抱着大白子過來,老太太把貓往膝頭上一抱,邊撫邊道,“你得了閒兒也過去看看,好歹是你們小夫妻的意思。”
皇帝聽了“小夫妻”這個詞發了會子愣,下意識看了錦書一眼,她低眼垂手侍立着,像泥塑木雕,半點喜怒皆無。皇帝心裡只覺發寒,夔龍箭袖下的五指狠狠捏了起來,沉着嗓子道,“孫兒記住了。等收了雨給咱們娘娘傳諭,叫她加倍的給通嬪放賞賜。”
只說放賞,那晉封的事兒算是撂開手了。太皇太后也不強求,又問,“孩子抱到哪個宮去養着?”
皇帝的嘴角揚了揚,“依着孫兒的意思,皇后自打有了太子後就再沒有生養,朕瞧她也苦悶,只嘴上不說罷了。老十一就抱到坤寧宮去吧,皇后淑德含章,由她代爲撫養,也是通嬪的造化。”
皇帝自有他的打算,皇后就是太閒了,纔會整天算計着怎麼作梗,怎麼在他和錦書之間擋橫兒,要是送個大小子給她,叫她整天忙不過來,她也就消停了。
太皇太后也允了,突然道,“我聽說你在出巡的道兒上給個丫頭開了臉,是不是有這回事?”
皇帝一窒,擡了頭道,“是有這麼回事。”
太皇太后沒有爲此不痛快,在她看來皇帝是太自律了,原當這後/宮佳麗,不論是妃嬪還是宮女兒,只要是他瞧上的,沒有不能上手的。他是一國至尊,平時政務叢雜,國事繁冗,在情事上也有限。這樣正鼎盛的年紀,什麼都循着禮法來,沒的憋屈壞了。再說把對錦書的心思往別處挪一挪,也不是什麼壞事。
“既這麼也別耽擱了,留牌子記名吧,先晉個答應,過陣子再往上冊封。”太皇太后說着看了看花梨大案上的更漏,“這雨下得大,別急着走,在這兒用了膳再去不遲。”
皇帝心不在焉地應了個是,到了豐臺的第二個晚上,他得知了錦書和太子整夜都在一間屋子裡的消息。他心底恨出了血,想發狂,想殺人,滿肚子的怨憤都撒在了寶楹身上。看着那張臉,他隱約找到了些安慰,就把她當錦書也成啊!死鑽牛角尖是不能夠了,退而求其次吧!他想也許可以忘了她,可是後來呢?回了宮,他又掉進這個怪圈子裡拔不出來了。
他的視線飄飄忽忽停在殿頂的彩畫上,屋外雨聲潺潺,伴着滾滾悶雷,春天果然到了。
太皇太后說,“難得齊全,皇帝和亭哥兒今兒歇着。我瞧時候還早,要不咱們抹兩圈兒?”對定太妃道,“可惜皇帝不識牌,三缺一,短個人。”
這時候崔總管打外頭進來給各位主子見禮,太皇太后問,“怎麼不多歇兩天?受了大罪了,那針眼兒還沒合呢,又巴巴的來當差,回頭受了溼氣倒不好。”
崔貴祥自有他的想頭,他躺在牀上也沒法子安穩,心裡掛念着錦書,怕皇帝回來見了面又出什麼事兒。他要是在跟前,不說別的,她年輕,有的方面顧及不到的,自己還能替她周全。
“奴才知道今兒萬歲爺聖駕榮返,怕底下人沒個頭緒,還是回來料理着才放心。”崔邊說邊翻袖子,“這會子也好利索了,老佛爺別替奴才擔心,奴才是賤命,摔打慣了的,在您身邊伺候着,奴才纔是歸了位了,心裡也踏實。”
定太妃撫掌道,“來得正好,湊一手吧!”
這幾位牌癮大,有麻搓,那是天塌下來都當被蓋。小宮女送來了象牙牌,四個人圍桌坐下,定太妃對皇帝道,“咱們失儀,可顧不上你了。”
皇帝淺笑道,“朕在邊上瞧牌就成,你們只管玩吧。”
太皇太后嘩嘩搓着牌,一面抽了空道,“你路上辛苦,叫丫頭伺候着睡會子吧。”
皇帝的目光移到錦書身上,她在太皇太后身後盈盈而立,臉色兒涼薄如水,像個玉雕的娃娃,美則美矣,卻是徹骨的寒冷。
他心灰意懶,負手起身道,“老祖宗的牌資算朕一半兒,孫兒盼着您今兒手氣旺,回頭好給朕分紅。”
太皇太后爽朗笑出聲,“借你吉言,我可得仔細了,掉了鏈子可不成!”
莊親王嘟囔道,“皇祖母快出牌!大哥哥又不是孩子,撒手叫他自個兒玩去。”
內廷之中都是自己的至親,說話隨意些,方有居家過着日子的感覺。皇帝知道莊親王上了桌就不待見他,他一個外行人在邊上只有討人嫌,便道,“朕不吵你們,你們頑就是了。”
說着朝南牆邊的條炕前去,盤腿坐着,拿了本佛經研讀起來。
錦書站了一會兒小聲在太皇太后耳邊說,“老祖宗,奴才到壽膳房看菜去,挑些家常的小菜好不好?”
“成。”太皇太后在她手上拍了拍,“就依着你的意思辦,越是家常的越好。只一點,不要韭菜,春菜韭,臭死狗。”
錦書笑着應了,轉身招窗下的宮女來侍立,自己斂了袍子打簾出去,臨走看了南炕一眼,那炕上空空如也,皇帝不知什麼時候已經不在了。
雨勢很大,間或還有炸雷,那響動,說句糙話,真能把死人震活了!錦書打小就怕打雷,逢着雷雨天就蔫了,什麼事都幹不了,躲在牀上讓嬤嬤捂耳朵,要不就往耳朵眼裡塞棉花。如今不行了,做人家的奴才還由得你捂耳朵?太皇太后喜歡四平八穩,響雷劈到你頭頂上也不許動。她在裡邊咬牙繃緊身子忍着,到了外頭就顧不得了,痛快的縮脖子打激靈,一手按着耳窩子,一手招廊上的宮女過來。
“姑姑。”小宮女曲曲腿兒,“聽姑姑的示下。”
她說,“給我拿把油傘來,我得上壽膳房去。”又問,“你見着萬歲爺了嗎?”
小宮女搖了搖頭,“沒見着。”言罷趕緊取傘去了。
錦書站在正殿前看着雨簾兒發呆,胸口憋悶得難受,她擡手輕輕捶了兩下。萬歲爺真是忙,一會兒得兒子,一會兒要給人開臉,這趟不知是哪位答應小主受擡舉了,竟在春巡路上得蒙聖寵,這下子妃嬪們又該有談資了。
她嘆了嘆,自己操心那些個幹什麼!盡心當差,保得住自己就夠了,誰得了高枝兒,誰受了封賞,和她什麼相干呢!
她微一踅身,不經意間瞥見皇帝在離她五步遠的地方站着,長身玉立,昂揚之姿宛若天人,就那麼眯眼看着她,臉上神色複雜難辯。