貴妃薨,上慟,晉皇貴妃,輟朝三日,以示榮寵。定諡號曰∶慧賢純恭哲憫顯承慶皇貴妃。
東西十二宮愁雲慘霧,皇貴妃以下品階的妃嬪按制着素服,摘了頭上絡子,不乘肩輿,步行從四面八方涌進建福宮。磕頭、拈香,不論是真傷心也好,假難過也好,一個個在重重帳幔底下俯地趴着。和尚道士的誦經聲,混着木魚聲、如潮的哭靈聲,聒噪得人難耐。
錦書在兩廊下跪着,擡眼瞧,二皇子在供桌旁給前來祭拜的族裡長輩答禮。銀盆裡不停燒化着冥帛紙錢,他離火近,叫火一烤,兩頰潮紅,兩個眼睛腫得胡桃似的。
皇帝倒沒看見,她心裡記掛着,又不能抽身出來,只聽見院裡堆放的紙馬紙轎,金庫銀庫被風一吹,嘩啦啦的直響。
實在是無淚可流,只好跟着邊上幾位妃嬪乾嚎,再不然就趴着數磚頭縫兒。好容易熬到她們這起兒人盡完了孝道,大家跪得腿肚子直抽筋,身邊伺候的丫頭來扶了,紛紛退到配殿裡去歇着,吃了些供果湯餅,就聚在一處逗咳嗽閒談。
錦書新晉的位份,前陣子又鬧了大動靜,人人都知道她是被皇帝扛回養心殿的,目下一氣兒晉成嬪位,聖眷隆厚可想而知。人到了高處就有人覥臉巴結,幾位前頭指着她罵的貴人來套近乎,一口一個謹姐姐,什麼一家子,什麼大人大量,好話連成了串兒,說起來就跟唱歌似的叫人受用。
錦書性子淡,也知道她們裡頭沒幾個是真正待見她的,隨意應承了兩聲就作罷了,只倚在圈椅裡篤悠悠的喝茶。
春桃進來蹲了個福,道,“主子,太皇太后打發人來傳話來,說看看這兒祭拜完了沒有,要是完了,太皇太后有事兒吩咐,叫主子回慈寧宮去呢!”
這本來就是錦書事先安排好的,讓春桃瞅準了時候來喊人,辭出去有了由頭,也不至於落人口實。
她站起來施施然蹲了蹲,“對不住諸位娘娘了,老祖宗那兒傳呢,我先過去了,回頭咱們再聚。”
惠妃道,“喲,那你快去,指定是有什麼要緊的差事。咱們姊妹有的是聚的時候,老祖宗那兒可要仔細的。”
錦書笑了笑便轉身出了偏殿,才走到廊子下就聽裡面酸腔酸調的說,“你們瞧,逃宮還逃出功勞來了,非但沒有開發,還晉了位份!到底人家出身高,咱們倒成了那泥豬癩狗了。”
然後是亂哄哄的附和聲,惠妃的嗓門兒尖,一下就能聽出來,她哼了一聲道,“不過依仗着年輕,過陣子你們再看,憑她什麼帝姬都不中用!男人,哪個不是吃着碗裡的望着鍋裡的?咱們爺對她也是圖一時半會的新鮮,等後勁兒一過,早晚也是要撂開手的。”
“話是沒錯兒,可萬歲爺如今誰的牌子都不翻,沒了恩澤,原說菩薩前頭求個一兒半女的想頭也掐了,還指着什麼?”有人長吁短嘆。
屋裡沉寂了一會兒,又有愛挑事兒的問,“位份是晉了,開臉了沒有?”
妃嬪們吃吃的笑起來,“瞧你平日不哼不哈的,還挺愛打聽!沒聽說臨幸,可那位在御前伺候了那幾天,怕是早八百年就吊了膀子了。”
立馬又是一屋子的酸氣沖天。
錦書又臊又恨,漲紅了臉,木兮看見了忙來寬慰,“主子彆氣,理她們幹什麼!虧得都是有品級的命婦,我打量倒像外頭的混賬老婆,大嘴叉子一張,整天的嚼舌頭!她們是眼紅,死介掰咧的糟踐你,你要是給氣着了,那不着了她們的道兒?”
“可不,她們抽她們的瘧疾,您樂意就聽,不樂意,只當她們拔塞子。”
春桃和木兮左右扶着她下臺階,晉了嬪位穿戴上變了,腳上再不穿青口鞋了,換上了顯身份的花盆底兒,只是起坐都要人搭手,非常麻煩。
錦書不太樂意,嘟囔着,“回了毓慶宮我非得做雙拖履穿。”
“哪裡能勞動主子娘娘!”木兮笑道,“您的用度自然交給我們操持,您得了閒兒,還是給萬歲爺做吧!”
三個人出了建福宮上甬道,錦書轉臉問,“他這會子在哪兒?”
春桃故意逗她,斜着眼道,“奴才們孥鈍,敢問主子嘴裡的‘他’是誰?”
錦書嘟着嘴紅了臉,不知怎麼,昨兒回來老想起他憔悴的樣子,想一回疼一回。這人雖可恨,可前陣子也把他折騰得儘夠了。那天在泰陵裡冷不丁的一瞧,鬍子拉茬的,兩眼通紅。他手底下的那幫子臣工八成沒見過他那模樣,皇帝金尊玉貴,一片肉皮兒、一根頭髮絲,都有專門伺候的人打點,從來都是乾淨利索無可挑剔的。她出逃之前還是芝蘭玉樹的尊榮,兩天沒見就弄得活像個囚犯,那時候她除了對他突然出現的震驚,心裡也說不清道不明的隱隱作痛。可惜他後來做了這樣的事,狠狠把她打進了地獄,倘或換種法子,也許這會兒兩個人就能好好的處了……
錦書幽幽一嘆,“回毓慶宮吧!”
木兮急了,趕忙請了雙安道,“主子別和春桃一般見識。”對春桃啐道,“你作死麼?叫老祖宗知道,看不活扒了你的皮!”
春桃嚇了一跳,眼淚汪汪的央求,“好主子,我可再不敢了,您別惱。奴才都打聽好了,萬歲爺這會兒在養心殿三希堂裡呢!奴才和李總管知會過了,說主子一會兒就要過去的,恐怕李總管已經回稟萬歲爺了。萬歲爺盼着,您又不去……奴才難交待。”
木兮也道,“奴才們先頭的主子定妃娘娘,是天上地下第一好打聽的主兒,您和萬歲爺的事兒咱們也知道個大概。那麼多的磨難,好容易到了這一步,您是出了閣的人了。咱們不知道您開沒開臉,就知道您往後不姓慕容,您進了玉牒,就是宇文家的人,前塵往事丟開手吧!奴才們求您了,別難爲自個兒,奴才們心疼您。”
錦書停下步子在風口上站了會兒,腦子清醒了些,心道就過去瞧一眼吧,還不知他現在怎麼樣了,瞧過一眼才能放心。
進養心門過木影壁,風吹動了殿門遊廊下的雨搭,一片鮮亮明豔的紅。稱着黃琉璃瓦頂和壟子裡鬱鬱蔥蔥的草木,煞是靈動出挑。
長滿壽迎上來虛打一打千兒,討好道,“謹主子來了?快請。”
錦書道,“勞煩諳達通傳,說奴才來給主子請安了。”
長滿壽連連擺手,“不用不用,主子爺啊……”他掩着嘴竊笑,“早就盼長了脖子。知道您要來連摺子也不看了,叫奴才在門上侯着,說來了就請進去。”
錦書淺淺一笑,問,“今兒膳進得好不好?香不香?”
長滿壽邊走邊搖頭,“主子問了,奴才不敢隱瞞。貴主兒是酉時薨的,爺從那會兒起就沒用過膳,只吃了一塊棗泥糕,任人怎麼勸都不肯動筷子,逼得急了就拍桌子,嚇得御前的人氣也不敢喘。眼下您來了正好,就手兒勸着吃點兒,奴才已經備下小食兒了,立時傳人送進三希堂去。主子您說一句,頂得上奴才們千言萬語,你開開金口,算幫了奴才大忙了。”
錦書跨進明間朝西邊去,一面謙道,“諳達快別擡舉我了,我值個什麼,不過盡力一試罷了。”
說着接過暖閣門前太監手裡的洋漆鑲金托盤,旁邊侍立的宮女打起簾子,她邁步進了書齋裡。
皇帝正盤腿坐在炕上看書,身上是玄色團龍褂,頭髮拿一根攢珠銀帶束着,鬆垮垮搭在肩頭,烏髮如墨,襯着雪白的面孔,愈發眉目清朗。聽見腳步聲擡起頭,下地接她手裡的東西放在炕桌上,才轉過身來定定的瞧她。
錦書被他看得發虛,抽冷子紅了臉,照規矩肅了肅道,“奴才給主子請安。”
皇帝這會兒腦子裡像一團亂麻,千頭萬緒的沒有主張。慧賢皇貴妃的梓宮回頭要往孝陵裡去,孝陵有妃嬪墓,她的墓葬規格可以最高,卻不能進皇帝陵寢從葬。爲這事二皇子又來哭過一回,皇帝的意思很明確,皇貴妃單入地宮,不必再議。
真正叫他心煩意亂的是眼前人!將來他晏駕,身邊的位置一定是要留給錦書的,可她能願意嗎?她會不會恨他活着束縛她,死了還要霸住不放?
“免了。”他擡手託了託,臉上恍惚有了一絲笑意,“老祖宗跟前不要伺候了?”
她道是,“老祖宗惦念您,使了奴才來侍奉左右。”看他的氣色真不好,便道,“貴主兒薨逝您難過是有的,可是自己的身子還是要多仔細。我聽說您昨兒起就沒進東西,那怎麼成呢?沒的餓壞了!”
皇帝看着近在咫尺的紅脣開合,不禁有些心猿意馬,又怕自己失了態,忙別過臉去回座兒上坐下,嘴裡隨口應道,“我不餓,事兒多,壓根兒顧不上吃飯。”
“那也不成。”錦書怪他孩子似的不讓人省心,徑自去擺佈托盤裡的吃食,打開了八寶小食盒,原來是五六個豆腐皮包子,和一盅花糖蒸乳酪。她朝他面前推了推,“您和貴主兒起小兒在一處,感情深我知道。您這麼不吃不喝也不是個事兒,那樣多的家國大事等着您拿主意,您要是傷了身子,那可不是玩兒的。”
皇帝爲難的看她,餓過了性兒真不想吃了,可又不好拂了她的好意,就攥着筷子夾了個小包子,在筷頭上顛來倒去的看了半天,就是不往嘴裡送。
錦書皺起了眉頭,“哪天我歿了,您也這麼的……”她的聲音低下去,“我就足了。”
皇帝怔愣着擡眼,心頭狠狠一幢。
錦書臉上掛不住,忙作勢咳了一聲,伸出蔥白似的手指又推那掐絲琺琅萬壽無疆碟盞,“快吃吧,我瞧着您吃。”
皇帝心不在焉的慢慢嚼,雲裡霧裡的有點摸不着邊,想撂下碗問她剛纔的話是什麼意思,又開不了口,一時兩個人都緘默下來。
錦書把勺子擱在盅蓋邊上,瞥他一眼,他吃得極斯文,小口小口的像個大家閨秀,不由想發笑,忙拿帕子掩了口起身,踱到窗前,捲起半垂的簾子朝外瞧。
天暖和起來了,石榴樹抽了新芽,綠油油的成片,豔紅的花苞三三兩兩掩映其間,看上去賞心悅目。
眼看着端午將至,皇帝的千秋要到了,正想着要送些什麼敬賀纔好,聽見皇帝放下筷子的聲音,回頭看,他拿巾櫛掖嘴,淡淡笑道,“我吃完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