搓火眉子也有門道,要搓得不鬆不緊,好點着。一鍋煙完了輕輕一吹,先前滅了的能燃起來,還要不掉火星。底下當差的都不易,整天的提着腦袋,只有老佛爺用得舒心了,大家才能活得長久。
錦書低着頭忙了一個時辰才把一摞火紙搓完,數了數,差不多有百來根,看看天色不早了,得趕在壽膳房進膳之前把東西送過去。外面雪還在下,怕火眉子受潮,要了塊油布包上,取了傘就匆匆出去了。
慈寧宮離掖庭有一路,這次的雪下得厲害,沒到一晝夜就已經到處白茫茫一片,連清掃都來不及。甬道上的雪被人踩成了結實的冰層,稍過一會兒沒人走,一層雪又覆蓋上了。宮女是沒有靴子穿的,她只好忍着凍,深一腳淺一腳的往前趕,等到了慈寧宮門前巨大的鎏金香爐底下時,兩隻鞋子並襪子都溼得透透的了,沉甸甸的能擰出水來。
小苓子早在廊廡底下候着了,兩個人打過好幾次交道,算是老熟人了,所以說話也隨便,錦書笑吟吟看着她,把油布包遞了過去,“真對不住,叫你好等,你這兒吃了多少西北風?”
小苓子切齒的罵,“那個李太監真是個狗見了都搖頭的玩意兒,哄我說你來了,我在這兒等了一盞茶時候,凍得臉都僵了。”低頭看見她腳上的鞋,皺眉道,“怎麼都溼了?這雪可真大!快回去吧,沒的凍壞了。我也進去了,今兒過小年,太子爺在裡頭,回頭皇上、太后和皇后娘娘都得來,得小心着伺候纔是。”
錦書忙點頭,“你快進去吧,我走了。”
轉身加緊了要往掖庭去,才走了兩步,背後人叫,“站着。”
她停下垂手轉過來,來人是個太監,高顴骨,小眼睛,上下打量她一遍道,“錦書姑娘請留步,太子爺有令,請姑娘到北邊廊子下候着,回頭有話問。”
她躬了躬身,“嗻。”心頭七上八下的跳開了,看來安穩日子到頭了,自己是低估了宇文湛的眼力,如果沒碰見可能想不起她來,既然是遇上了,那就逃不掉了。下意識往慈寧宮裡看了一眼,除了兩個站門的宮女別無他人,他是怎麼知道自己來了的?
怔愣之際,眼角瞥見一隊御前太監,引着一輛黃色寶蓋頂的輦乘緩緩而來,車上的人穿着玄色的袞服,頭微低着,黑貂鼠的暖帽遮住了大半張臉,只看見帽前鑲的鏤空金佛和雲龍嵌東珠的寶頂。錦書伏地跪下,心頭又是憤恨又是憋屈--
那是宇文瀾舟啊,逼死了她的父母,殺了她十一個兄弟的仇人,真恨自己怎麼不是個爺們兒,報不了仇,還要窩囊的給他俯首磕頭……狠狠捏了把雪在手心裡,只覺得無邊的寒意襲向四肢百骸,凍得心臟絲絲縷縷的抽痛起來。自己是個沒氣性的,這幾年活得傻,就是給她一把刀她也扎不了人,除了折騰自己,旁的什麼都不會
人和輦都過去了,嘴裡嚐到了鹹腥的鐵鏽味兒,原來一使勁兒,把嘴脣給咬破了,她站起來平了平心緒,就是心底恨出血來也不頂用,除非能出宮去,否則還得接着磕頭伺候,要出去不容易,掖庭一圈光太監換崗就要花半個時辰,更別提一道道宮門上的禁軍侍衛了,你就是長了十個腦袋十個腚也不夠打殺的!小時候怕死,現如今有那麼點兒視死如歸的意思,可惜有勁沒處使,趁着當差送東西的當口也留意過各處布兵,壓根沒有空子可鑽,看了幾次,後來死心了,沒有腰牌,這輩子都甭想出去,老死在這裡算完。
悶頭胡亂琢磨着往北邊廊子底下去,邁腿跨上臺階,突然發現一片纏枝寶相花紋的衣襬就在跟前,她嚇了一跳,忙縮回腳,看那雙繡着四爪蟒紋的鹿皮油靴就知道宇文湛已經來了,低頭請個雙安,“奴才錦書,請太子爺大安。”
太子沉默着,似乎不知該怎麼開口,隔了一會才道,“這裡沒有旁人,你別和我這麼生份。”
錦身道,“奴才不敢。”
“這些年委屈你了,”太子緩緩道,“今兒在甬道上見着你,我還以爲自己認錯了,原來真是你,眉眼長開了,不過還有小時候的影子……你可還記得我?我是湛,小字叫東籬的那個南苑世子,當年還和你打過一仗的。”
錦書老僧入定似的無悲無喜,平靜道,“奴才惶恐。”
太子又頓住,長長嘆息道,“我知道你恨我們姓宇文的,但是請你相信,我對你從來沒有存過壞心,也從來沒想過要害你,我不敢求你原諒,只求你看在咱們小時候的情分,讓我補償你一些。”
錦書忍不住想笑,想問問他怎麼個補償法,能把父母兄弟還給她嗎?能把大鄴還給她嗎?欠了這麼多,再談補償豈不矯情?
“你可願意到東宮當差?我吩咐內務府把你調過去好不好?”太子急切道,“到了我那兒一切都好說,你在掖庭呆着也不是長久的方兒。”
錦書低垂着眼道,“謝太子爺宏恩,奴才就愛在掖庭呆着,請太子爺不必費心,太子爺就當今兒沒看見我,或者當我死了也使得。”
太子有些惱火,揹着手道,“你擡起頭說話!還真拿自己當奴才了?你瞧瞧我成不成?咱們談不上是發小,可好歹算朋友吧,你給我的那個墜子,我現在還留着呢!”
“奴才不敢高攀,太子爺早該把那東西丟了的,放着污了您的眼。”她說着又躬了躬身。
太子不喜歡這種刻意的疏離,蹙眉頗不悅,“你這是什麼話!我說了,不許低頭佝僂着身子,看着我說話!”
錦書無奈道嗻,擡眼看他,心裡冷笑,玉冠華服,好不威風!倒是和小時候流着鼻涕的樣子不同了,他比她小一歲,從前像個矮冬瓜,現在個子長得那麼高,大概是常在野外練騎射吧,臉膛曬成了小麥色,眉峰鬢角刀刻般的剛硬,五官比例恰到好處,精緻得幾乎挑不出瑕疵來,最奇特的是眼睛,宇文氏有回疆的血統,瞳仁裡帶着一環金色,看上去妖異而誘惑。
她從小就聽說南苑宇文家的美貌天下聞名,和北齊高氏一樣,不論男女都有一張傾國傾城的臉。小時候沒有機會近距離的看宇文瀾舟,只好趁着宇文湛獨自在宮裡,捧着他肉嘟嘟的胖臉研究了半天。可能是因小,沒長開,五歲的宇文湛簡直就是御膳房裡做出來的陝西鍋魁,扁塌塌的,就剩肉皮兒白,眼珠子怪了。沒想到十年沒見,就像神仙在他臉上吹了口氣,鼻子是鼻子嘴是嘴的,長成了個翩翩美少年。
太子有點懵,前頭在夾道上見過了那張白得雪一樣的臉,眉睫一色的黑,嘴是淡淡的粉,那時耷拉着眼皮子,睫毛又長又密,往下一蓋睡着了似的。這回可算看見眼睛了,眼角微微飛揚,眼仁兒澄淨清澈得像洱海里的水,這樣動人心魄的幾種顏色放在一塊兒,再用這樣明亮婉轉的眼神看着你,他聽見自己的心像圍場狩獵前擂響的戰鼓,砰砰震得肝腦都疼起來……
怔了會兒不自然的調開了視線,太子清了清嗓子,“就這麼定了,我回頭打發人和內務府說去,把你的名字劃到東宮來,你老和那些下三等包衣在一塊也不是個事兒。”
錦書道,“奴才本就不如包衣,多謝太子爺的好意。奴才手腳笨,人也不機靈,怕伺候不好主子,情願在掖庭局當差。太子爺只當我九年前不在了,不必記起還有我這個人。”
太子背過身去,風雪捲進廊子底下,吹得他身上寶錠孔雀紋大氅翻飛起來,他悵然道,“你怎麼犟得這樣?我知道你十頭牛也拉不回來的性子,只是你這樣賭氣有什麼意思,何苦難爲自己。”
錦書有種說不出來的彆扭,其實她恨的是宇文瀾舟,和他也沒多大關係,他老子謀朝篡位時他只有六歲罷了,六歲的孩子知道什麼?要恨他也恨不上。換個角度想想,他大概真是出於好意吧,他爹在金鑾殿上坐了九年,國庫充盈,江山也穩了,他一個太平太子當得無憂無慮,有什麼必要來管她這檔子閒事?大可以像宇文家的其他人一樣,就拿她當下三等的包衣用,幹什麼非得要來找不自在?可見他確實是念着小時候的那點情分,不計較打架時吃了暗虧,眉心被她的指甲摳了一大塊皮下來也沒放在心上,或者真是個好人,可惜是承德帝的兒子,再好也是仇人。
“奴才不覺得難爲,外頭風大,殿下快進屋裡去吧。奴才還有差要當,就先回掖庭去了。”肅了肅,邊退邊道,“奴才告退。”
太子張了張嘴,卻見她已經往甬道另一頭去了,隨侍的太監馮祿上前打千道,“老祖宗找太子爺呢,爺快進去吧,皇上,太后,還有皇后娘娘都到了,時候差不多就傳膳了,咱們晚到了不好,惹皇上生氣。”
太子輕輕擰了眉,攏起大氅轉身順着廊子往前走,走了兩步突然停下,馮祿着急忙慌站了腳,小心的問,“主子怎麼了?”
太子道,“你上內務府傳我的話,這兩日先停了錦書姑娘的差使,把人留着,回頭我請了老祖宗的恩典再說。”
馮祿道嗻,領了命麻溜的去辦了。