好容易騰出了空,輪着慈寧宮崔總管和坤寧宮金總管不當值,錦書下了差事,趁着宮門沒下鑰,拿紅漆食盒裝着壽膳房出的大小八件往體和殿的東梢間裡去,這是給崔貴祥磕頭,認乾爸爸去了。
體和殿東梢間是崔在宮裡的下處,金迎福是牽線人,他不厭其煩的促成了這件事,提着羊角燈引她在甬道里穿行,一面誇錦書有福,一面又掏心掏肺的說崔有多不容易。
錦書默默聽着,順嘴應承兩句,心裡琢磨着壞處總不會有,既然認了幹閨女,往後就是一條繩上的螞蚱,再說打她進慈寧宮那會兒起,崔貴祥就挺照顧她的,要認他做乾爸爸,倒也樂意。
拐了幾個彎就到了崔的榻榻裡。金迎福進門就喊,“給老兄弟道喜了!我今兒做回送子觀音,給您送個活蹦亂跳的大閨女來了!”
崔貴祥正由徒弟伺候着洗腳,一下子蹦起來,哎喲一聲忙擦了兩把直迎出來,笑道,“來啦?”
金迎福點點頭,“來了,專等天擦了黑才走的。”
崔總管臉有點浮腫,兩個眼袋大大的,可卻是滿面的笑意,喜滋滋的透出和樂來。待聖人似的把金迎福供到上座兒,親自沏了茶敬上,賠笑道,“您受累了,我這兒不知道怎麼謝您呢!”
金迎福道,“別忙謝我,咱們穿開襠褲就認識,一筆寫不出兩個字來的把兄弟,看見你有依靠,我比你還樂呢!”對錦書招手道,“快來,好孩子,給你乾爸爸磕頭。”
錦書把食盒交給小太監,旁邊崔的幾個貼心的徒弟燃起了紅蠟燭,點起了高香,捧來了跪墊兒,躬身道,“姑奶奶,行禮吧。”
錦書扶着崔貴祥坐下,退後兩步整好了行頭,鄭重請個雙安,然後雙膝跪拜下去磕頭,邊磕邊掉眼淚,趴在跪墊子上哽咽,“錦書給乾爸爸請安,乾爸爸吉祥。蒙您不嫌棄,往後我就是您閨女了,我一定孝敬您,給您端茶遞水,養老送終,不辜負您對我的厚愛。”
崔貴祥受了三個響頭,一下像找着了依託。自己八歲上就淨了身在南苑王府裡當差,老家的人都死絕了,連個外甥侄兒也沒留下,本來是孑然一身了,到老死拿草蓆捲上,往海甸的恩濟莊裡一埋就算完了,從沒想過死後還能有供奉,有人逢着過年過節的還能唸叨上他兩句。沒有的時候沒念想,一旦有了就不一樣了,什麼算計利用都是前話兒,眼下心裡蹬蹬的,熱乎得能叫他笑出聲來。他很想放開嗓子嚎哭一把,又顧忌叫人聽見,往後她閨女有了三災八難的活動不開。
他老淚縱橫,腿肚子顫了,聲音也啞了,抹了把眼淚扶起錦書,“好丫頭,往後你就是我親閨女,你叫我聲乾爸爸,我要對得起你這一呼。你只管放心,我處處爲着你,一定叫你平平安安的。只有一點,你別嫌我這個乾爸爸不體面,我是個下等奴才,跌你的份兒。”
錦書肅道,“您別這麼說,我命不好,身份又這樣的尷尬,真怕給您惹來什麼災禍。”
到了這時候,大有苦命對苦命,淚眼對淚眼的意思,又是通抱頭痛哭。金迎福勸道,“行了,喜興的日子,又是鼻涕又是眼淚的,多不吉利!往後你們爺倆相互照應着點,比什麼都強!老的多護犢子,小的將來有了升發別忘了恩德,就成了。”
錦書曲了曲腿,“諳達說得是,我記下了。”
崔貴祥眼下不願意說什麼升發不升發的,就怕傷了父女的情分,連忙道,“我真是幾輩子修來的福氣,竟能得不着這麼個閨女!您瞧瞧,多齊全的孩子!若非遭了這個難,我就是在跟前伺候都不夠格的。”
金迎福笑道,“甭說這個了,既叫了聲爸爸,那往後就是一家子,一家人說什麼兩家話兒,多生份!”使了個眼色給邊上小太監,“別顧着抹眼淚了,快上湯糰啊,一塊兒吃個團圓飯,父女兄妹的有個照應。”
熱騰騰的百合芝麻湯糰上了,統共是六碗。錦書一碗碗接過來端到在場的每個人手上,對崔的徒弟們納了個萬福,“師哥們有禮,日後勞師哥們替我多周全了。”
那三個徒弟把碗一擱,馬蹄袖甩得山響,齊齊的打了個千兒,“姑奶奶客氣,奴才們定當盡心竭力。”
金迎福笑起來,“這幾個猴崽子,就是做奴才的料!嘴裡叫着姑奶奶,還管自己叫上奴才了。”
崔貴祥是個謹言慎行的人,他常說滿招損,謙受益,帶出來的徒弟自然個個都是好料子。他笑了笑,“這就對了,不論什麼時候都拿自己當小菜碟,這樣才能得人待見,討人喜歡。”
錦書端碗湯糰給金迎福,“諳達賞個臉,和咱們一道討個彩頭。”
金迎福喜道,“還有我的份兒呢?”
錦書笑着把勺子放到他手裡,“看諳達說的!我今兒能認這麼好的乾爸爸,都是您的大恩大德,莫說一碗團圓飯,就是給您磕頭都是應當的。”
金迎福大爲讚許,真是個大寶貝!模樣生得俏,小嘴又會說話,叫人聽了渾身都受用。這要是肯對着萬歲爺下個氣兒,再費上點功夫,寵冠六宮就在眼巴前啦。
崔貴祥這會兒是有女萬事足了,點着頭道,“閨女說得對,吃了團圓飯你就是咱們一窩的,回頭你也得上點子心。”又對錦書道,“人前叫諳達,人後喊聲金叔,你金叔時時幫襯着我,這麼多年虧得有他了。”
金迎福擺了擺手,“一個籬笆三個樁,幫襯你就是幫襯我自己。咱倆是一個村子裡出來的,交情厚着呢,不是別人嘴上說的好話兒,面上做得再足,隔着心,終究是不頂用的。”
幾個人圍着八仙桌坐下來,邊吃着湯糰子,金迎福邊說起了從事的事兒。
他們是冀南人,都從大城縣一個叫柺子村的地方來。那鬼地方十年九澇,遍地的茅屋草舍,按着風水來論,四外冒窮氣。一道夏天成堆的牛蠅,成片的蚊子,聲音響得就像打串鑼。家家沒茅房,村子西北角上有個大糞場子,不管男女,大溲小溲都上那兒去,時候長了沒人收拾,要多髒有多髒,癩蛤蟆滿地亂爬,蛆圓鼓鼓的全長尾巴,瞧一眼,能叫人把隔夜飯嘔出來。金崔的交情就從那個大糞場子開始。
那時候金迎福也就五六歲,鄉下孩子摔打慣了,五歲上掛着屁簾滿世界亂躥,結果不小心就掉進糞坑子裡了,幸好大三歲的崔貴祥打那兒過,解了褲腰帶讓他抓住,纔不至於溺死。
金迎福笑道,“崔可是我的救命恩人吶!要不是他,我得被糞撐死。”他說得歡快,說完之後看大夥捧着碗勺打嗝愣,猛想起來正吃飯這茬呢,驚得呀地一聲。
崔貴祥搖頭,“你存心噁心我就算了,我們姑娘還在呢,你對着吃食說大糞,真是晦氣!”
金迎福的胖臉上浮出歉意來,對錦書拱了拱手道,“姑娘,對不住了,我真是沒留神,順着就說出來了,您別見怪啊。”想了想道,“我明兒打發人來給你榻榻裡送春餅子賠罪。你愛吃什麼餡兒的?醬肉、肘子、燻雞、還是醬鴨子?我覺着肘子好,配上肉絲炒菠菜,醋烹綠豆芽,再加個素炒粉絲、攤雞蛋,蘸着細蔥絲和香油麪醬小料……嘿,那叫一個美!”
錦書想怪道這麼胖,整天琢磨吃的,能不胖嗎!環顧這一桌子人,雖是七拼八湊,原先八杆子打不着的,這會兒能坐到一塊兒也是緣分。她也有了種找回親情的感覺,多好啊,熱熱鬧鬧的。只要崔貴祥不盤算她,她就打定了主意孝敬他,就像苓子對梳頭劉那樣,他活着敬重他,他哪天“老了”,給他置辦後事,發送他。
金迎福和崔的徒弟們聊起了吃食的講究,崔貴祥看看沙漏,對錦書道,“時辰不早了,咱們爺倆相聚且有時候,你快回去吧,晚了怕宮門下鑰進不去。”
錦書應了聲起來行禮,“那我回去了,金諳達寬坐,改天我再去拜會您。”
崔貴祥也站了起來送她到門口,錦書深深福下去,他一頷首,對身後的徒弟道,“添壽,這黑燈瞎火的,你給照着點道兒,送咱們姑娘回慈寧宮去。”
叫添壽的哎了聲,點了宮燈來引道,崔貴祥站在門前目送,直到他們出了長春門纔回過身來。
金迎福把碗裡的湯都打掃完了,一撂勺子抹了把嘴,“瞧瞧你,一輩子沒當過爹的樣兒。”
崔貴祥自嘲的笑道,“可不,就是一輩子沒做過爹!以前雖也收過乾兒,到底不長久,男孩兒心大,收不住。閨女就不一樣了,閨女貼心,實話和你說,我這會兒心裡真是喜歡,先頭說什麼仰仗她好叫我日後過過好日子,這些也不想了,我如今哪裡不好,還非得利用她?”
金迎福嗤了一聲,“你得了吧,給驢踢了腦子了?她要能攀個高枝兒,對誰都沒有壞處,她自個兒受用,你也跟着享福,多好的事!”
崔貴祥往高座上一坐,讓徒弟伺候着點了旱菸,吸上兩口,鬆快的噴出一團煙來,笑道,“不瞞你說,我在慈寧宮當差時候長了,每天伺候太皇太后吃喝拉撒,見不着神機營的人,也見不着軍機處的首領大臣,那些個雄心壯志都丟到爪哇國去了。我得了空一個人也琢磨,咱們已經在這個位置上了,闔宮四個總管太監,咱們哥仨佔了大半,還圖什麼?爬得再高也是閹人,這輩子沒指望了,就圖臨死有人收個屍,給我戴兩天孝帽子,就足夠了。”
金迎福塌着肩膀一嘆,“說得也是,家業掙得再大也是便宜別人,沒準還便宜外姓了呢!”惆悵了一會兒又道,“差點忘了大事情!你那好閨女有難啦,皇后像是覺察出來了,今兒找太后商量怎麼處置錦書呢,你悠着點兒,趕緊想轍吧,說是要等皇上上西山鍵銳營的當口給錦書找下家呢!”
崔貴祥愣了愣,拔高了嗓門道,“找什麼下家?沒有太皇太后的均旨,她們敢動慈寧宮的人?”
金迎福在他胳膊上拍了一下,“你嚷什麼!我這兒偷着告訴你,你別把我賣了!”又竊竊道,“缺德帶冒煙的,你知道要指給誰?說出來怕氣着你,是圓明園的鴿子劉,就那羅鍋子。”
崔貴祥白了臉,“指給太監?真行!她們這是要糟踐死她呀!”
看他惱得下巴直哆嗦,金迎福忙道,“你也別急,萬事都有個解決的法子,咱們不知道便罷了,知道了還能坐視不理嗎?回頭找李玉貴去,讓他在萬歲爺跟前吹吹風。還有太子爺那兒,我打發人給小祿子傳個話,這兩位主子爺知道了,這事肯定成不了,只要別讓錦書落了單,她們有力氣也沒處使。”
崔貴祥直跺腳,“防得了初一防不了十五,這麼下去怎麼成!”
金迎福道,“你急,有人比你更急,用不着你鹹吃蘿蔔淡操心。您啊,歇着吧,這回您擎好嘍,也瞧瞧咱們萬歲爺的手段。”