黑暗中,他神色堅決,牢牢盯住我,眼底充滿誠意。
世上怎麼會有如此自信執着的人,倒叫我一時沒了辦法。
我瞪着他,猶豫半天,終於,鬆了口:“我叫朱姬。”
“多麼別緻的名字。”他歡喜地贊,“果然配得起你這樣的美麗。”
哪個女孩子不喜歡聽到別人稱讚自己的容貌,縱然已經不是人,縱然我也不算得是一隻鬼,不知不覺,我的嘴角微微的向上翹。
他乘機走過來,這次,我沒有躲開,讓他把手搭在了我的肩上。
“小姐,請允許我送你回家。”他柔聲說,“雖然你是有本事的人,也許我不能保護你,可是,我希望你能接受我的這份心意。”
我被他求得漸漸心軟,擡起頭來,滿目都是他的濃眉大眼,臉上微笑真摯,有些歡喜又有些擔憂。他在等我點頭。
也許,他真的與衆不同。
我冰冷胸膛裡沉睡着死於十六歲時的心,經過了千萬個夜晚的孤寂安靜,此刻,它似乎在微弱的跳動,重又生溫。
然而我總算還存留着理智,我說:“請讓我走。”
每一個開始都是這樣濃情蜜意,他們總是不斷的微笑和凝視,懇求着一次小小的點頭、一瞥無意的溫柔,可惜,最後又總要反目成仇。人的臉向來最變化多端,若不是親身經歷,怎麼會料到那些可愛的微笑同冷漠的怒視總是出自於同一個人的面孔。
我只是怕了,不願陷入。
我將他搭在肩上的手拂了開。
“天!”他立刻拉住我的手不放,“你的手怎麼這麼冰涼,是不是病了?”
“沒有病。我一直如此。”
“那便是一種天生的虛症。”他肯定的說,“我們可以到大夫那裡配點補藥,正好,我認識個非常優秀的中醫。”
他總有對策,面對問題侃侃若世上沒有艱辛,他又什麼都知道,哪怕我曉得他並不是這麼的博學,在他的堅決果斷籠罩下,錯覺懷疑暗魅般會得叢生自長。
“我不用你送我。”唯剩下這一句話,我始終堅定。
“你還是不相信我。”他笑了,“那麼我就不再勉強你,只是,能否與我訂一個約會?明天晚上我會把那些補藥帶來,就算是酬謝你今晚的伸手相救。”
“我……”
不容我再說什麼,他已伸手捂在我脣上,蜻蜓點水似的一觸:“小姐,請你千萬不要再說一個不字。”
我沉默,果然沒有再說一個字,試問女人們如何能拒絕得了這樣一個熱切的少年,而我更不能,拒絕一個孤獨了長久後得到的機會。
也許明天他依舊會發怒,如傑般冷酷,似章巖一樣的不屑,可是,我已漸漸明白,這幕幕繽紛魑魅的際遇離合,不過是我的夙命,我知道,我是永遠躲不掉。
回到了城外的暗巢,在那口楠木棺材裡,我安然睡下。
在初時的日子裡,我常常會睡不着,聽着遠方的雞啼和更遠處人聲滾滾,遙想着太陽已漸露頭角,可是身邊卻是靜悄悄,死一樣的沉澱,沒有脈搏心跳。我不過是一具少女的屍體,無聲無息,不腐不爛,每每於黃昏醒來。
只是生命如此荒蕪,亙古不變的孤立無援,千萬個夜晚中渾圓或斜弦的明月悽楚幽黯,我不再害怕失望,只唯恐無景可看,無情可傷。
也許,這一次,將會與衆不同。
夜晚降臨,我睜開眼,管不住的心急焦躁,要去赴約。
首先,得做一件事情。
在街的拐角,我勾引了一個士兵。我從沒有這樣的急切過,透過濃密的長髮,我向他頻頻微笑,纖長的眉形只須一挑,如一支箭,他逃不掉。
人類的很複雜,美色、權力等一切感官享受,而我則單純得多,滿足了這唯一的後,我纔去見他。
在那個破爛不堪的廟堂前,他非常的挺拔秀美,似天上的圓月落到了人間。
急匆匆地趕到,我卻又遲疑,在牆角猶豫了半天,慢慢走上去,小心地查看他的表情。
他驚喜的笑,迎上來:“朱小姐,你果然來了。”
新鮮,不僅僅是稱呼,他的莫測高深的道理,還有他這個人。
我鬆了口氣,臉上只餘微笑。這樣多好,能有一個人在不遠處等待,讓我走過條條街道,去遇到他,他的微笑、他的焦燥。
“你要小心。”他輕聲說,“昨天的四個士兵死了兩個,剩下的兩個都說有鬼,小姐,你真是好功夫。”
“那兩個兵都死了?”我沒想到,人居然會被嚇死。
“是。”他嘆氣,“朱小姐,我不怪你,你這麼做全是爲了救我,而且,這些士兵平時最兇殘無理,他們這是咎由自取。”
咎由自取!我黯然失神,透過囫圇曖昧的蛛絲馬跡,往昔與今日,果然有些道理。
他把我引到一邊,小心警告:“此刻他們在街上到處尋找一個穿黑衣服披散長髮的女子,你千萬要小心。”又說,“現在外面不方便,不如到我們的書社去坐一坐。”
他要帶我走。
我害怕,無數個夜晚,我被各式各樣的男人帶走,他們無非是爲了一個目的。而我,也是爲了另一個目的,但,今晚,我不想重複上演。
可他的手是這麼溫暖,我竟無力掙脫,忐忑不安地跟着他到了一間宅院。
敲開門,屋子裡有一對少年男女,對着我們微笑打量。
“這是我們的光明書社,這兩位都是我的朋友,來,我介紹你們認識一下。”何其興奮地把我拉進去。
“好小子。”見我們進門,那個白淨微胖的少年立刻笑了起來,他衝過來在何其胸口佯打了一拳,“我說呢,神神秘秘的在做什麼,從哪裡認識了這樣漂亮的小姐呀?”
他身後的女孩子也走過來抿着嘴看我,她的身材小巧玲瓏,圓圓的臉孔上一雙溫柔的清水眼,最特別的是她有一管可愛的鼻子,鼻尖略略翹起,顯得很嬌俏喜氣。
“這位是我的師兄吳啓憲,和張麗麗小姐。這位,是朱姬小姐。”何其避過吳啓憲的另一拳,笑着過來向我介紹,“本來,我們書社一共有六個人,另三位師兄去了杭州辦事,大約要下個月回來,所以,現在是有些冷清了。”
怎麼會冷清,自從變身後,我還從來沒和這麼多人在一起過,迎着房裡明亮的燈光,我有些不安。
“來,請不要客氣。”張麗麗立刻過來拉我的手,“他們這是從小一起玩慣了,若有說話冒犯的地方,你千萬別見怪。”
她的手觸到我的手背上,馬上縮回去,吃驚:“天,你的手好冷。”
“這是她天生的虛症。”不等我開口,何其已滿不在乎的解釋起來,“不過你們可別小看了她這個弱不禁風的樣子,朱小姐的武功很好,她可會輕功呢。”
這話一出口,吳啓憲與張麗麗頓時好奇起來。“真的?”吳啓憲追上來問,“世界上真的有輕功?我還以爲是古人的杜撰呢,朱小姐,除了輕功你還會什麼?會不會發暗器和鐵布衫?”
我不置可否,只是微笑沉默。
何其看出我的尷尬,忙上來解圍。“好了,”他一把推開吳啓憲,“你別瞎七搭八的盯着人家女孩子亂問,我讓你寫的傳單呢?快交出來,明天要用的。”
他們馬上俯身到桌面上去,向着一張單子仔細的看。
“朱小姐,這裡坐。”張麗麗過來招呼我,她把一張椅子上的紙堆移走,請我坐下。
“他們在做什麼?”我有些發怔,那兩個大男孩正擠頭貼腦的說個不停,指着那張單子激烈地討論不休。
“他們在說明天遊行的傳單。”張麗麗柔聲道,“如今軍閥肆虐橫行,國將不國,每一個熱血青年都應該站出來聲討譴責這種行爲,朱小姐,你如何看待這個問題呢?”
我張口結舌,根本不知道她在說什麼。
“怎麼了?”女孩子是最細心的,她查覺出端倪,懷疑的看我,“朱小姐是不願討論國事還是因爲有別的難言之隱?”
“嗨,張麗麗。”何其從一堆單子裡鑽出腦袋,“你別想歪了,朱小姐不是將軍府那邊的人,實際上,她是我的救命恩人。昨天死掉的那兩個兵就是遇到了她,若不是她,今天你們就得到警察局去看我。”
“什麼?”張麗麗和吳啓憲又是大吃一驚。吳啓憲怪叫一聲,竄過來上下打量我:“好傢伙,真是你動的手?你是怎麼對付那兩個兵的?有人說那其中一個兵頸上有兩個洞,查不出原因,是不是你放的暗器?那是什麼樣的暗器?”
我再次沉默,緊緊的閉着嘴。
“好了。”張麗麗把他推走,“別人來瘋,看你的單子去。”
回過身來,她看着我,眼裡有一絲警惕,她不相信我,女人的感覺最靈敏尖銳,隱隱的,她知道我不妥,可是,又探不出原因。
我不在乎,無論她怎麼看我,她不過是一個人,只稍稍動動手指,我便能讓她消失在這個世界上,我關心的,是何其。