我安靜地坐在椅子上,等何其過來。
他和吳啓憲在一邊商量了很久,總算拿定了主意,這才施施然站直身體,向我眨了眨眼。
我微笑。
他是這麼熱情活潑的一個青年,無論何時,都能令身邊的人童心漸起,化腐朽爲神奇。
“明天我們要召集隊伍進行遊行,抗議目前的軍閥割據狀態,你要不要一起來參加?”他興沖沖地問我。
我搖頭,這怎麼可能。
“爲什麼?”他掩不住臉上的失望,“難道真的不能擠時間?”
“不能。”
他像個得不到糖果的孩子,怨怨的盯着我:“可是我想見到你。”
我被他說得既是高興又是難過,只好低下頭,看着地下的青磚地板,在燈光下幽幽生光。
“好了。”張麗麗走過來,將手搭在他肩上,“何其真是個孩子,一點點小事情都會掛在臉上。”
她溫柔地看他,又順手在他肩上拍了拍,纔回過頭來向我一笑。這一瞬間,我突然感覺她是故意如此作爲。
我擡起頭,雙目明亮地看她,然而她若無其事:“何其做什麼事都三心二意,前天他還說要寫副對聯給我,今天就忘記了。”
“唉。”何其被她說得漲紅了臉,“我怎麼會忘記呢,誰會忘記張麗麗的事情。”
張麗麗“咯咯”嬌笑,聲音脆耳動聽,引得吳啓憲也探過頭來微笑。
我靜靜地看着她,有些明白過來。想必我沒來之前,她就是這裡的風光人物,男孩子都圍着她轉,這個外表溫柔的女孩,一直都在暗暗提醒着我些什麼。
可是何其的心在我身上,他並不在意周圍,只是凝視着我:“要不要看我寫對聯?”
“好。”我站起來,走到他身邊。
他的字很大,如他本人,頂天立地精神煥發,一邊寫還不忘記來逗我:“你會寫字麼?寫一個給我看看吧。”硬是把毛筆塞過到我手裡,自己平按着紙沿等在一旁。
我捏着筆,有些茫然,多少年了,實在是生疏,我抖抖的,在紙上寫了個字。
“不錯呀。”何其笑,“雖然有些軟弱相,但筆劃之間楚楚秀氣,看得出是以前練過的。”
我被他捧得不好意思,低下頭去,把筆還給了他。
“梆、梆、梆。”外面傳來敲擊竹筒聲。吳啓憲立刻歡呼一聲:“賣餛飩的來了,大家要不要吃夜宵?”
“好呀。”何其立刻丟了筆,“一人一碗,我請客。”
他和吳啓憲搶先恐後,打打鬧鬧着出去了。
屋裡只剩下我和張麗麗,隔着書桌,她在仔細的看我。
見我眼光迎上去,她立刻問:“朱小姐是哪裡人?家住在哪裡?”
我淡淡地看着她,並不想回答。
“怎麼,這種事情也要保密麼?”她輕輕的笑,“何其一直是個熱情的傻孩子,他很喜歡交朋友,雖然人緣很好,可也容易交友不慎,因此而傷害到自己。朱小姐,你說是麼?”
“張小姐是說我麼?”我不會向她那樣兜圈子罵人,我一向實話實說。
“哪裡敢呀。”她又笑了,臉也沒有紅一下,“朱小姐,不知道何其有沒有同你說起過,我們組織書社的目的是爲了反抗當前的軍閥勢力,在警察的嘴裡,我們就是革命黨,他才認識你就把你帶來這裡,這樣的做法是很危險的,因爲,畢竟我們同你不熟,而且你又是這麼神秘的樣子,怎麼不令我生疑呢?”她頓了頓,直視我,正色道,“既然你進來了,我們就冒着被警察局抓的風險,爲什麼你不能把自己的身份向我們說明,大家纔有可能做真正的朋友。”
她字字有理,咄咄逼人,板着臉孔等我回答。
長久以來,我只與男人打交道,張麗麗是我漫長捕獵生涯裡第一個女性對手,她如此年輕,二十歲也不到,可是卻已十分厲害。
我只是覺得好笑,她真以爲我只有十六歲?而且什麼事也不懂?居然想要用大道理來管束我,她可真是看錯了人。
“張小姐。”我學着她的口氣,端正而故作姿態,“你們完全不用擔心我,如果我真的是你們的對頭就不會去救何其,而且,我是何其的朋友,與張小姐不過萍水相逢,如果要問我的來歷,好像還輪不到你。”
她一口氣咽不下去,臉漲得通紅,瞪着我說不出話來。
這時,何其與吳啓憲已進了門,一人端着兩碗餛飩,嘻嘻哈哈地仍在打鬧。
“快來吃呀。”他一邊叫我,一邊把碗放在桌沿上,抽回手來呵呵地吹氣,笑,“好燙。”
我站起了身,說:“天太晚了,我還是先回去了”。
“什麼!”何其吃驚,“爲什麼突然要走?是不是覺得拘束?走之前,留下來吃碗餛飩吧?”
我走到他面前,做了個與張麗麗一樣的手勢,把手搭在他肩上:“傻孩子,就知道吃,我真要走了。”
他被我說得臉紅,忍不住拉住我的手:“要走也吃點東西再走吧,你看你,手冷成這樣,喝些熱湯可以暖暖身體。對了,我把補藥準備好了,等一下,我幫你去拿。”
不用看,我也知道張麗麗必定面色不佳。第一次,我嚐到了情場得意的滋味,果然叫人神魂顛倒,心曠神怡。我忍不住微笑,對何其說:“真的不吃了,我從來都不吃藥的,你能不能送送我?”
“好。”他立刻答應。拉着我的手出去,並沒有看張麗麗一眼。
我被他牽着手,一路走出院外,來到大門口,頭頂一罩蒼穹,上有粒粒明星閃爍。
“朱姬,我能不能送你回家?”何其凝視我,“經過昨天的事情後,街上警戒又森嚴了幾分,晚上的街中有大批士兵巡邏,你畢竟是一個女孩子,而且,我會不放心。”
夜色中,他的眼眸深情誠摯,美麗得連天上的星辰也要失去顏色,我有些感動,忍不住問他:“何其,你願不願意永遠陪着我,我們一步也不分離?”
這句話問得突然,他聽了一怔,馬上又反應過來,笑:“朱姬,我當然願意永遠陪着你,可是,我們怎麼能一步也不離開?不久,父親就要送我去法國唸書,但我可以在畢業後回來與你在一起。”
去法國?這並不是難事,我微笑,“如果我和你一起去呢?如果這個世界只剩下我們兩個,身邊全是不相關的陌生人,到了那時,你會不會永遠陪在我身邊?”
“你肯陪我一起去法國?”他大喜,“朱姬,你真的願意?”
“你會不會永遠陪在我身邊?”我喃喃地反覆追問這一句話,什麼都是不重要的,天南地北,千山萬水,重要的,是能有個人陪在身邊。
“會的。”他緊緊握住我的手,低下頭,在我手上輕輕吻了一記,“你真是太好了,朱姬。”
我當然對他好,因爲他也肯對我好。
一個計劃在漸漸成形,我仰起臉來,連天上的星星也在向我微笑,多麼傻,經過了這麼多年,纔想到這個主意,原來生命本可以不那麼寂寞,只要我肯稍稍費一些手段,以及,遇到一個合適的人。
我讓他把我送到一棟宅院前,看着他先走了。
離天明還有一段時間,我沒有閒着,繼續行走尋找目標,這一次,並不是爲了飲血。
笙說過,如果要令一個人變身,需要掌握適當的吸與哺的分寸,他失敗了三次才造出了我,我會失敗幾次,才能令何其變爲同類?
笙選擇了我,十六歲的嬌豔與芬芳,於一瞬間炫麗永恆,我是否也可以保存何其的迷戀,馨香千年不變。
在小巷深處,我遇到了一個年青人,他面目醜陋,在暗中目光灼灼,然而又自卑猥瑣,始終只敢偷偷的瞟我。
我卻很滿意,他的年紀與身材,和何其相差無幾。
“喂,”我笑着主動喚他,“能不能陪我走一段?”
他立刻湊過來,滿臉陪着笑,驕傲又不自信。“小姐,”他一邊說一邊露出滿嘴黃牙:“你可要小心,這幾天晚上兵很多。”
一樣的話,不一樣的人,完全是兩種境況,我靠在他身上,不是不明白自己同人類一樣有些偏心。
“來。”我不想看到他的臉,手法果斷而乾脆,“請吻我。”
等他顫顫地送上面孔,我迅速偏轉避開,一口咬在他頸上。
“啊。”他悶叫,手足亂舞,可是掙不脫。
究竟是多少份量?我邊吸邊努力回憶。笙與我的事件已是太久以前,我又是這樣一個萬事漠不關心的樣子,約莫着大概的程度,才一把推開他。
他沒死,眼凸筋暴,倒在地上猶自亂抖。
我冷眼觀察,低下頭,把自己的手腕咬破,所有的動作,一切如法炮製。
這是第二次,我並沒有準備會成功,結果也當然是失敗,他很快就被毒死,在地下僵直冰硬如鐵。
我無力地靠在牆上,月光清冷似一抹嘲笑,而我的臉上卻只餘平靜。當年,笙是爲了生存才找我,而我卻是爲了寂寞去找何其,究竟誰更值得嘲笑,一切無從比較。