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舒服地坐在劉夫人的暗紅天鵝絨沙發上,長長的衣襬直達地面,含笑環抱了手:“那時笙變身並沒有多久,我還以爲沒有了我他會活不下去。”
“他活得很好。”我淡淡接上去,“他去的地方雖然陌生,但那裡沒有人知道他的底細,人們不懂如何毀滅他,因此他能肆無忌憚,攻無不克。”
他聽出我話裡的貶意,看了我一眼:“笙說與你鬧翻了,果然是不假。”
“他現在在哪裡?”我忽然想起什麼,問,“既然他現在已找到你了,你們又能在一起,還找我做什麼?”
“不,他不和我在一起。”他不斷微笑,深碧色的眼珠如一泓秋水,細看之下,似乎較笙與何其又有些不同,我緊緊盯着他,努力的探究。終於,有些明白,他的特殊性是因爲有種難得的平和。不若笙與何其,甚至是我自己,我們絕斷、暴烈、目下無塵,我們的蒼白如冰刀雪劍,不會像他這樣,光潤如玉。
“笙一直在等你死。”他笑,“他對我說,只有你死了,他才能再找個新夥伴,你到底做了什麼?竟然令他惱怒至今。”
“我不知道。”我搖頭。
“也許是因爲他無法控制你吧。”他很溫柔,極肯定,“笙是什麼脾氣,我們都知道,他急於佔有,不喜歡被冒犯忤逆。說實話,朱姬,我卻是奇怪笙竟然可以活到如今,他急躁、絕對、不肯妥協,要不是憑着幾分幸運,他早死了,如你的朋友一樣。”
“哦?”
遠處忽然傳來腳步聲,步履緩慢沉着,是管家,我立時警覺,對他道:“請不要在這間房子裡傷人。”
“當然。我馬上就走。”他優雅地站起來,向我行禮,“放心,我不會打擾你的生活,只是請相信,我是你的同族、朋友與親人,我並無惡意。”
他的聲音是誠懇的,面容更是俊秀溫和,完全沒有笙與何其一樣的咄咄逼人或冷傲,我情不自禁地點點頭,耳聽得管家越走越近,他矯健地從打開的窗戶間竄身而出。
我在桌邊坐下來,才擰開臺燈,管家一腳踏入門口。
“你好。”他乍見我吃了一驚,忙打招呼。
我點頭:“這麼晚還不睡?”
“我忘了樣東西在書房。”他說,燈下看已有四五十歲,很穩重的一箇中年人,瘦且枯,然而雙目炯炯,滿懷戒心。
這樣一個精明的人,應該早知道我有不妥,然而他把秘密與不解都隱藏起來,是因爲,劉夫人的重金籠絡,可在沒有外人的時候,我與他四目相對,許多話,在冷淡表情下蠢蠢欲出。
他所有的疑問,或敵對,我俱不關心,順手在桌上取了本書,一下下翻開看,然而眼角盯着管家,這麼晚了,蟲鳥俱眠,他出來做什麼?
耳聽得他在書房翻翻找找,終於在書架上尋到什麼,塞進口袋,又回過身來,停住。
“怎麼了?”我問,不用回頭,也可感到他在身後目光灼灼,哪裡是爲了來找東西,他根本就是來找我的。
“我知道你的來歷,朱姬,你不過是一隻吸血鬼。”他沉聲道,“不過你更狡猾,用手段騙住劉夫人,令她爲你隱瞞身份。”
“那又怎麼樣?”
“我勸你儘早離開此地,如果再纏着我們夫人,總有一天,連她也藏不住你。”
“你準備去告密?”我笑,“這麼忠心誠懇的模樣,讓我猜猜,到底有幾分是爲了夫人?或是爲了自己?今天劉夫人說要照顧我,因此你害怕了?你怕如果我掌了權,在我手底下會沒有好日子過?”
他倒吸了口冷氣,很輕,不自覺,可逃不過我的耳朵,他怕了,因爲我說出他的真心話。
人的真心話一般不到緊要關頭不會顯出來,就像那次劉夫人垂垂欲死時,他說:“如果她有個三長兩短,我又該怎麼辦?”這種不經過思考和憂慮的反應纔是真實,其他的話,還有什麼必要再聽?
“你不過是怕她死了,原本要分給你的財產會全部落到我的名下,這是你的養老費,你不甘心罷了。”
夜依舊黑,就算點着燈,這燈是無用之物,我早早已不受環境限制,他努力平靜面上表情,想藏住所有驚訝與尷尬,可惜,哪裡藏得住。
“其實事情不用這樣解決,你的手段太猶豫不決。”我慢慢站起來,走到他身邊。他老了,人一過三十五歲血液便遺失芬芳,可我尚未飽食足夠,他真是大膽,敢在這種時候與我對視,全部爲了那份財產,芝麻綠豆一點點的利,他鋌而走險,居然想來當面要挾我。
“爲什麼不直接去告發我呢?本來,你要的是錢,我要的是安身的地方,這可以是筆交易,但如果你要威脅我,恐怕只有死路一條。”
他害怕起來,臉色發青,他原是劉夫人手下最有膽量謀略的一個,但也是因爲太有手段,因此過於自信,不知不覺已走到窮途。
“你要殺了我滅口?”他說,絲毫不知道自己的聲音已經變了。
“不,我要和你做交易。”
他吃了一驚,明顯地鬆了口氣。
“本來你可以做另一種打算,叫人捕殺了我,再告發劉夫人的罪狀,把她名下財物一骨兒掃進自己口袋,總算你有良心,沒有走到這一步,爲了這點良心,我也放你一條生路。”
他不響,燈光下臉色陰晴不定,半天,說:“你這是爲夫人着想,也是怕殺了我令夫人傷心,你這隻鬼,居然也有良心。”
我一怔,被他評得發呆,自己想一想,突然沒有了着落感。
“我不想因你連累了夫人,只要你肯善待下人,我自然會保持沉默。”他昂着頭,認真看着我,“朱小姐,當作是筆交易吧,我不在乎你是人是鬼,只是這一大宅子的人都指望着夫人生活,請不要奪走他們的生活來源。”
“好。”我想也不想,錢財不過是身外物。
“我能相信你嗎?”他還是不放心,“我算不算在與魔鬼打交道?”
“你相信劉夫人嗎?”我反問他,“你是否以爲劉夫人在與魔鬼打交道?”
說完,不再理會,轉身離開了書房,將他一人留在原地。
天亮時,我進入劉夫人的密室,在她的臥室裡一面牆的後面,是一間佈置華麗的房間,精美的梳妝鏡與衣櫥等傢俱,像未嫁女兒的春閨,而繡牀卻是一口鋪着絲絨與棉紗的棺材,安靜地擺在哪裡,陰森森地發着光。
澤說:“朱姬,我好奇於你的經歷。”
我的特別在於有了劉夫人這樣的朋友,難得捕食者與被獵者之間生出關懷情縤,不是男女之愛以外的一種知心。躺下後,我想起剛纔走過房間時看到的劉夫人的臉,她緊皺着眉頭的模樣有一種憂心忡忡,是害怕死亡嗎?而我呢?我又在擔心什麼?
次日傍晚,我還未醒來,已有人輕擊牆板,劉夫人低低地在外面叫:“朱姬,有人找你。”
誰?我驀然醒過來,匆匆出來。
她也緊張:“有一個男人在門外等你,他說是你的哥哥。”
“不要緊,也許我真的認識他。”
我們同去大廳,一個男子立在水晶瓔珞燈下,反射華光映得他風姿如玉。
澤微微地笑,手裡端着一隻小小錦盒,略一回頭,棕色頭髮顯出淡淡酒紅色光暈,而他本人也如一支醇酒,叫人只覺韻味幽雅綿長。
“朱姬。”他大步過來擁抱我,“好妹妹,我終於找到你了。”
我一怔,原以爲是笙,卻不料他去而復返。一把推開他,問:“怎麼回事?”
“我才從酒館打聽到你的消息,原來到了法國,難道你不想見到我?”
他的笑容奇異地親切優美,一旁的僕人不自禁現出迷醉表情,連劉夫人也說:“這是你的哥哥嗎,怎麼從來沒有聽你提起過?”
“我們失散了很久了。”他向她欠身打招呼,自己過去拉住她的手,吻她手面:“夫人,謝謝您這些日子替我照顧她。”
不等她回答,已把手裡的錦盒打開,裡面盛了只寶石戒指,淡藍色,像是塊藍寶石。
“這是我的一份微薄謝禮,夫人,請您一定要收下。”
藍晶晶的光在房間中一閃而過,劉夫人本來要推讓,但一眼瞥到那抹豔光,不由自主,接了過來看。
“這是……”她看出異樣,但心裡不敢確定,因此遲疑不決,驚訝無比。
“傳說中天使聞得聖子之死所流的眼淚——‘希望之石’。”澤淡笑,將錦盒緩緩轉動,鑽石射出絲絲縷縷淺藍色的光,妖美流動,照亮了所有人的眼。
“如此厚禮,實在不敢當。”劉夫人吃了一驚,凝視手中的寶物:“我聽說希望之石足足有兩克拉,之所以著名,是因爲它通常給得到的人帶來不幸,是一顆蘊藏了不詳之兆的天使眼淚。”