三、護花

不用回頭,污水已漫天灑下,好一場腥風血雨,撲過來,兜頭蓋臉。衆人驚呼,我依舊不聲不響,隔着粘滯膠連的血衣,透明沉靜地觀望他們。

“沒有變身!”父親狂喜,他衝上來拉我的手,“姬兒呀,不要怪爲父魯莽,這一切,全都是爲了你呀!”

我看着他的面孔,說話時,額頭青筋暴起,一突一突,連接到頸旁,還有他拉我的手,腕上脈絡中空,澎湃暗流洶涌。臉上的黑狗血污穢卻濃香,我突然管不住自己,伸出舌頭,在面上舔了一記。

“啊!”父親驚駭大叫,他立刻丟了我的手,一路向後退去。

黑狗齷齪,鮮血卻是甘美,不知不覺,兩枚小小利齒嶄露頭角,沿着紅脣柔順地垂立。我悲哀地看着衆人,他們退後狂呼,擁擠中母親受驚翻倒在地。

傑毫不猶豫,抽出腰下長劍,挺身向我刺過來,邊刺邊喝:“大人小心,讓我來對付這妖孽。”

妖孽!我被這撲面而來的喝聲一擊而中。劍鋒閃光,它刺在我身上,抽出時,傷口已經痊癒。

“天啊!”耳旁轟鳴,是傑和衆人的聲音。我只無淚地看他,他根本不知道,我早已經被刺傷,只是不在身上。

刀光霍霍,郡守府的侍衛聞聲而來,這些曾經保護過我的人們,此刻虎視眈眈,招式劍拔弩張。

我覺得難受,如一塊巨石壓在身上。天空中有什麼東西將出未出,它已在遙遙怒吼,氣鼓鼓噴薄欲發。我承受不住重負,慢慢蹲下身,抱住膝蓋,面色驚慌失措。

衆人見機行事,立刻震聲奮起,氣勢洶洶斬過來,每一把刀都走得準確無誤。

我不想躲,躲開了這一次,以後不知道還會有多少次。

然而他們立刻又全身而退,明刀暗器丟了一地。有人自身後伸出長臂,擁住腰際帶着我飛一般躍起。

那個黑衣的陌生人,一切噩耗的始作俑者,他湊在我耳旁低低的笑:“怎麼樣?這下是否相信了我的話,他們不會放過你,現在,你是我的族人。”

他長嘯一聲,現出兩支同樣的利齒,在月色暗淡的黑夜裡,映着火燭燦燦發光。他一手擁着我,足尖點過人羣,如支婉轉輕盈的掌上飛燕,向着遠方,展翅騰空。

“我們要快些,”他繼續在我耳旁低低地說,“天快要亮了。”

天要亮了?我茫然,難道這就是我一直莫名的恐懼?天要亮了,每一個字都暗遁殺機。

“有很多事情我要慢慢教你。”他說,“我們雖然長生而優越,可是也有軟弱的地方,你要學會如何保護自己。”

說話間,我們已越過庭院、城牆、灌木叢,高大的樹林中,透過枝葉間斑斕空隙,我看到遠方已是火雲紅彤。

“快,快。”他急急自語,領着我撲向一片山麓,如兩隻迷途的蝙蝠,我們在山壁上慌不擇路,尋到陰影洞穴,一頭扎身進去。

最後一瞬間,我眼角瞟到大片金黃,自那輪圓盤光圈射出,一瞥間如有萬箭鑽心,焚心灼骨。我痛不可抑,倒頭栽在洞底。

“怎麼了?”他跟過來看我,自己也是心有餘悸,“好險,只差了一點點。”

等我略略好些了,他說:“起來吧,許多的東西,我會慢慢的教給你,只是要記住,從此後,你只有我,我只有你,長生並不是一帆無阻,需要有夥伴相助及一些靈巧手段。”

我依在他懷裡,漸漸安定下來。寂靜中,他沒有心跳,我也沒有,這已不能使我再驚奇,區區一日,我已受驚無數,縱是天崩地裂,也只好當它刧數難逃。

“我們這樣衝出來,城裡必定大動干戈,你父親會派人挨家挨戶的搜查,我在城中的住址就不再安全。我們先在這裡躲幾天,然後再轉去別的地方。朱姬,世界之大,不是你所能想像,而任何地方角落,只要有人,便有我們生存的基礎。”他一個勁往向下說,我卻疲憊不堪,慢慢墜入夢去。閉眼前,我聽到最後一句,他在說:“我的名字叫笙。”

笙,是一種樂器,音質低沉啞韻,他本人也如那縷妖異的音域,似語非語,欲唱還休。

我的腦中只餘一片空白,下意識緊緊抱牢他的腰身,隱約間又有些明白過來,從今天起,往日的一切淵源瓜葛,父母、傑、甚至是小小的香球,到此爲止,覆水難收。

三天後,他帶我離開咸陽,去往江南名都,在那片繁華富庶的土地上,有着我們最需要的豐美源泉。

到達後,笙找了一處城外的房宅把我安置下來,傍晚時,他出去了。

留下我一人在空蕩蕩的房中游走,陌生的土地,陌生的房間,連我自己也是陌生神秘。百無聊賴,我把臉孔貼在精雕細刻的窗框上,肌膚連着木質,同樣的冰冷豔麗無情。

等到半夜,笙回來了。

他並不是一個人,遠遠的,我聽到車輪滾動,在樓下道旁止步,然後腳步凌亂起來,他和另一個人跌跌撞撞地走上樓。

我無聲無息地走過去,房裡沒有燈光,沐身在黑夜的陰影裡,我看到那是一個美麗的女孩。

她身着絲線密繡的綵衣,烏髻高聳如雲,有兩串明珠纓絡自髻頂垂至頰旁,然而她輕輕一笑,珠輝寶光也頓失顏色。

幽暗中,他們緊緊相擁,女孩的紅脣被吻住,糾纏得鼻息咻咻,在他懷抱裡動情到發抖。

我有些發怔,不知不覺已走到笙的面前,他看了我一眼,仍繼續做吻她的動作。女孩伸展了四肢去迎接他,我可以感到一熱浪從她身上傳來,滾燙的女人溫度包裹在男人冰涼的軀體上,如蔓生的藤蘿,一圈圈環繞不放。他從容不迫,不緩不急的舔吻她,沿着脈膊蠕動的走向,一路跟隨到耳垂下。

她呻吟出聲,濃酣蜜意無限,而此時,他已深深進入,迅速得連一絲鮮血也沒有濺出。

她終於抽搐起來,纓絡從發上跌落下來,砸在地上斷成散碎走珠。他仍緊緊抱着她,如一個小小嬰兒,把她捧到我面前。“來,嚐嚐這種美味”。

可我只是看着她的臉,額頭光潔面頰嬌嫩,於滿身彩花紗裙襯托下面色雪白如紙。她死死地瞪着我,原先杏仁般美麗的眼睛凸了出來,瞳孔已開始變化,可她並沒有死,眼皮跳動,渾身顫抖。

我突然也發起抖,不顧一切扭頭便跑。笙丟開她竄身上來,一把抓住我肩頭,倒拖着直推到那女孩面前。

“不!”我奮力掙扎尖叫,這女孩的面孔似曾相熟,我的許多閨中密友都是這樣的身材容貌,她甚至長得有些像我。

他惱怒不依,硬是捺住我頭,迎到她頸上,眼前玉琢似的肌膚上,兩隻小小的傷口誘人地滲出血。“去喝。”他貼在我耳邊冷冷地道,“你已經不是人了,若再對人心存憐憫,只怕自己會活不下去。”

我被推得倒在她身上,擠動到傷口,兩道血液如桂花紅糖漿,順着玉蘭花般的皮膚往下淌。她還是沒有死,嘴脣貼在我耳邊,喉口“嘶嘶”作響。她的衣上有玫瑰薰香,然而香不過,她身體深處粘稠的液體。

我的脣已抵在她的頸旁,笙吸過的地方血水不斷,奮力刺激着我飢渴的,轉眼利齒綻開,我在她頸上又留下了新的創口。

笙沒有說錯,年輕人的血液是最甜最純,如果那人是死在動情時刻,那汁液就是天下無雙的美味。

只一滴入口,我便撲在她身上再也不肯放棄。

迫不及待地猛吸了幾下,笙突然伸手將我拉開。

“你到底是什麼?”他喝問我,“是不是人?”

我被飢餓與美味逼迫到瘋狂,想要努力衝回去,卻被他大力攔截住。

“說,你到底還是不是人?”

“不是。”我急不可耐,只好向他妥協。

“大聲些,說清楚。”

“我不是人,我是你的族人。”

他哈哈大笑起來,這才鬆開手,讓我撲回她身旁。

“朱姬,”他得意地道,“疾病、衰老、傷害,這些都已不成問題,除了烈日驕陽,我們所最不能容忍的,便是無用的同情和善心,你須要牢牢記住,這些人類不過是我們的食物,倘若要憐憫他們,結果只會令你自己捱餓受苦。”

妥協不過是第一步,幾天後,他帶我入城去獵食。

走在寬闊的官道上,身邊所見路人不過三三兩兩,然而轉過幾條街後,我們進入一條燈火通明的大道,兩旁玉宇高樓,點綴着紅花綠柳繡衣佳人,行人馬車如流穿過,處處紙醉金迷。

在人羣深處,他忽然離開,消失得無影無蹤。

我有些害怕,行人擁來擠去,我小心翼翼地凝視他們,他們也在上下打量着我。

其中大半是女人,脂粉濃麗香豔,簪花披紗閃翠,年輕的和不再年輕的,每一個,面上都堆着笑容。從身邊擦過時,有人對我冷冷地啐罵,也有人輕輕地問了一句:“小姑娘是新手吧,怎麼跑到這裡來了?”

我不答話,只是慢慢走了開去。街很長,人又多,我無法躍起飛奔,只好隨着人流起伏前進,才走了不遠,迎面便遇到一輛馬車。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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