民國六年,公曆1915年7月25日,沙皇俄國正式照會華夏聯合政府,同意就伯力及海參崴等地歸屬進行正式談判。
駐華全權公使庫達攝夫接到聖彼得堡發來的電報時,感到十分詫異,他原以爲沙皇的決心不會下得這麼快,畢竟,就談判與否的問題,國家杜馬和宮廷大臣內部分成了鮮明的兩派,一派堅持絕不向華夏政府妥協,偉大的沙皇俄國怎麼能任由一羣黃皮猴子爬到頭頂?!另一派卻認爲目前談判是最好的辦法,俄國軍隊在歐洲戰場上節節敗退,目前最嚴峻的問題就是歐洲方面受到的威脅,相比起地處偏遠的符拉迪沃斯託克等地,俄國更應該集中兵力對付德國人。
“華夏人的胃口不會比德國人更大。”主張談判的一派認爲,俄國必須聚集起全部力量阻擋來自歐洲方面的進攻,比起一個遠東的入海口和幾座小城,歐洲纔是俄羅斯的根本,“而且我們需要華夏的藥品,也需要華夏的武器。至於失去的土地,可以在歐洲戰爭結束後再想辦法奪回來!”
主和派的言論並非無的放矢,主戰派卻堅持認爲不能如此輕易向華夏低頭。
華夏人的野心絕對不會比德國人更小,更重要的一點是,華夏的國土面積,華夏的人口,都比德國要多得多!俄國人可以在短時間武裝起幾十萬甚至是上百萬的軍隊,德國人不行,華夏人卻可以!
“華夏已經變了,如果用之前的眼光看待這個國家,會做下錯誤的決斷。”
俄國外交大臣沙查諾夫可以說是冬宮中最瞭解華夏的人,尤其是現在的華夏。沙皇和大多數人對前任駐華大使庫朋斯齊十分不滿,沙查諾夫卻對他另眼相看,在他回到聖彼得堡後,特地邀請他到自己家中做客。
他們一起吃了晚餐,隔日又一起去打獵。庫朋斯齊口中的華夏,不再是他記憶中那個腐朽的帝國,而是充滿了生機,彷彿終於從長久的沉睡中甦醒過來一般。
現在的華夏,讓他感到恐懼。
沙查諾夫試圖向沙皇闡述華夏和以往的不同,但尼古拉二世聽不進去,更糟糕的是,大多數人都認爲他在危言聳聽。哪怕俄國軍隊一次又一次戰敗,他們依舊不願意相信俄國正在變得衰弱,而華夏卻越來越強盛。
日本人找上門的目的,沙查諾夫相當清楚,明知道日本人沒安好心,卻不得不慎重考慮對方提出的建議。
可是,沙查諾夫同樣老謀深算,他不只看到了自己國家的虛弱,同樣清楚知道日本的外強中乾。有強大的艦隊又如何?沒有軍費,沒有燃料,一切都不過是空口白話。
在和日本公使談過之後,沙查諾夫將自己瞭解到的情況和想法全部告知了沙皇,沙皇並沒有馬上做出決定,而是將沙查諾夫的話對皇后亞歷山德拉全盤托出,這個德國女人已經讓很多人不滿,可沙皇寵愛她,她和她的寵臣,那個可恥的僧人,不遺餘力的玩弄權勢,從來不會考慮這將給俄國帶來多麼大的損失。皇后只需要一句話,就能讓大臣們所有的努力付諸東流。
沙查諾夫很沮喪,甚至感到一絲絕望。
彼得大帝與葉卡捷琳娜大帝時代,俄羅斯是多麼的榮耀。
可如今……
主戰派和主和派仍在爭執不休,尼古拉二世眉頭深鎖,可以清楚看到他的遲疑與猶豫不定。看着眼前的一切,沙查諾夫深深的嘆了口氣。
最終,還是皇太后幫助沙皇下定了同華夏談判的決心,這一次,皇后亞歷山德拉竟然沒有故意再同皇太后唱反調,這其中,拉斯普京功不可沒。至於拉斯普京爲何要向皇后進言,只因一向和他不對盤的德米特里大公,是頑固的主戰派。
促使尼古拉二世下決定的還有德國的威脅,在打死並俘虜了幾十萬俄國軍隊之後,他們終於逼近了華沙。
華夏政府對俄國如此快的做出決定也頗爲詫異,不過這樣也好,俄國人願意談,證明他們已經做好了放棄海參崴和伯力等地的準備,主要負責這次談判的展長青展部長,思量着是不是該把條件定得再“苛刻”一點?畢竟北極熊伸出爪子給你砍,不下狠刀子豈不是對不起自己?
坐在一旁的外交部次長看過經展部長“潤色”後的談判條件,半天沒說出話來。
這不只是砍爪子,十成十是想連腿一起扯下來吧?可以想象,談判桌上的俄國人,臉色會是多麼的精彩。
不過,相當值得期待。
部長和次長對視一眼,同時笑了起來,笑聲讓送茶進來的科員產生一種錯覺,眼前不是他的兩個上司,而是兩隻正計劃去偷雞的狐狸,還是成了精的狐狸。
華夏與俄國即將舉行正式談判的消息傳出後,北六省的軍隊也進行了換防。
杜豫章的第二師開進伯力,杜瀾的第十師進入海參崴,雙城子則駐紮有重組第九師的一個團。目前的駐軍數量是爲預防俄國人的反撲,雖然可能性不大,卻也不能大意,有備無患。
之前參與戰鬥的四個師陸續開拔,返回駐地進行整補。北六省早已建立預備役制度,加上從軍校畢業的學員,幾個師的缺額將很快得到補充。
承擔主攻任務的獨立旅損失比其他幾個師都大,也是第一個從海參崴開拔的。當載有獨立旅官兵的火車開進關北火車站時,站臺上早已擠滿了接站的人羣。
有軍政府官員,有拉着橫幅的學生和進步青年,也有帶着慰問品的鄉紳,還有不少“嚴陣以待”的記者,都等待拍下這支威武之師的英姿。
李謹言站在人羣中,腦子裡仍記掛着樓少帥那兩封用詞一樣,含義卻截然不同的電報。
悠長的汽笛聲響起,人羣中爆發出一陣陣歡呼,車門打開,一身戎裝的樓少帥出現在衆人面前時,人羣的歡呼聲愈發高亢。
看到從車上走下來的那個身影,李謹言的腦袋也是一空,直到樓少帥一步一步走到他的面前,站定,低沉的聲音敲擊着他的耳膜,他才恍然回神。
“我回來了。”
火車車廂的門陸續打開,獨立旅的官兵陸續走下車,先是扛着各式武器,身上彷彿還帶着硝煙味的大兵,隨後是或被攙扶,或被擔架擡着的傷兵。
看到傷兵的那一刻,歡呼聲乍然一停,在傷兵之後,則是一個個由士兵捧着的四方形木盒,每個盒子裡都裝有戰死士兵的遺物,盒身上刻着他們的名字和軍銜。
他們留在了戰死的地方,和戰友躺在一起,繼續守護着他們用鮮血和生命捍衛的國土。士兵們步伐整齊,神色莊重,良久的沉默之後,歡呼聲再沒有響起,在場的人幾乎都紅了眼眶。
樓少帥和所有的軍官都上前一步,站在列隊的士兵身邊,舉起右臂,舉到額際,莊重的敬了一個軍禮。
“敬禮!”
所有獨立旅的士兵,全部在向他們昔日的同袍,他們的戰友,和他們並肩作戰的弟兄,敬着軍禮。
“到家了!”
一聲鏗鏘,如鋒刃撞擊。
“到家了!”
衆聲迴應,如虎嘯山林。
所有的歡呼,都被這一聲聲伴隨着淚意的喊聲所湮沒,在最後這支隊伍過處,哪怕最鐵石心腸的人,也紅了雙眼,而捧着戰友遺物的士兵依舊在一步一步的向前邁進。
鄭重,肅穆,沒有停頓,沒有回頭。
同樣被氣氛感染的記者終於想起了自己的工作,但他們扛着相機和拿着紙筆的手卻在顫抖。
受傷,死亡,在後方的人,看到的永遠只是一場戰鬥中的勝利或是失敗,很多人在爲勝利歡心鼓舞或者是爲失敗大聲唾罵時,根本不會去想,這些真正在戰場上廝殺的人都經歷過什麼。
他們拍下的照片和他們手中的筆,將把這一切真實的展示在衆人面前。
讓那些自認清高的“文人”好好看一看,在他們吟風弄月,酒肆談笑時,他們口中的這些丘八都在爲華夏浴血廝殺!
軍隊離開之後,衆人也漸漸散去,人羣后,一個年輕的記者用衣袖狠狠抹了一把臉,激動的情緒尚未平息,卻聽到身旁一個聲音在說:“獲取民心的手段罷了。”
年輕記者轉過頭,看到的是一張算不上陌生的面孔,一身格子洋服,戴着圓框眼鏡,一個歸國不久,靠着和總編的親戚關係進入報社的同僚。
“你剛纔在說什麼,麻煩再說一遍?”
“你幹嘛這麼看我?”說話的人詫異的看着憤怒的年輕記者,“我只是說出實話,不過是一場帶着不可告人目的的表演,利用這些傷兵和死人來轉移國人視線罷了,否則,樓逍怎麼掩蓋他窮兵黷武的軍閥形象?”
說話的人貌似覺得自己很有道理,還拍了拍年輕記者的肩膀,“要我說,國內的人就是太單純,若是有機會到國外,你就能知道,樓逍這場表演是多麼的拙劣……”
沒等他把話說完,紅着眼圈,憤怒到極點的年輕記者已經一拳揍到了他的臉上:“去你X的表演!你的心肝都是黑的嗎?!”
被一拳揍倒在地的人捂着臉頰,嘴角流下一絲鮮血,目光中帶着震驚和不解,他只是說出事情而已,爲什麼眼前的人會這麼憤怒?
看着又要揮拳的同事,那個人連忙從地上站起身後退兩步,他習慣用文明的方式解決問題,不喜歡用拳頭。
早知道他就應該留在國外,而不是聽從父親的話回國。哪怕經濟發展了,這個國家裡的人也依舊野蠻、也太過盲目,竟然沒有一個人認清這不過是一場政治表演,還在爲此感動,實在是愚蠢至極。
兩人的動作引起了周圍其他人的注意,被揍的人也不是沒腦子,看同事的反應就能知道,一旦這些人得知他說過的話,他絕對得不了好。
“如果你是因爲我之前的話生氣,我道歉。”他抹了一下嘴角,看到手指上的血跡,眼神晦暗,卻還是強笑道:“的確是我的話不妥。”
動手的記者也漸漸冷靜下來,既然對方已經道歉,他便不打算繼續追究,不過也在心裡提醒自己,以後離這個人遠點。
兩人返回報社後就分別開始撰寫報道,結果那個說樓少帥是在做政治表演的記者,藉着他和主編的關係,硬是擠掉了同事的一篇報道,將自己的稿件送去了印刷廠。
報業人必須講究真實,追求真理!在他眼中,樓逍即便打了幾場勝仗,也不過是個武夫,軍閥。這樣的人根本不可能帶領國家國家走向富強。一個國家要想真正強大,就要遠離戰爭,而樓逍藉着他父親的權勢,窮兵黷武,攻打鄰國,他必須揭露這個人的真面目!
當主編從外地回來,知道他的這個侄子利用自己的名頭做了什麼好事之後,氣得幾乎要暈過去。
這篇報道一經刊登,國內的許多報紙都進行了轉載,一些英文報紙也引用了其中的部分內容,聲稱,這纔是敢於說真話的華夏人,這纔是華夏人眼中的樓逍。
連談判桌上的俄國人都知道了這篇報道的存在,可以說,這個記者和他寫下的這篇報道算是徹底出名了。
“窮兵黷武,武夫當國,國則危矣。侵擾鄰國,實爲不智……”李謹言斜靠在牀邊,一邊看着報紙,一邊說道:“這人的文采倒還算是不錯。”
樓少帥正在整理軍裝衣領,戰鬥雖然暫時結束了,後續的麻煩還有很多,樓大總統從京城發來電報,他也要參加對俄談判,很快要離開關北。
聽到李謹言的話,樓少帥轉過頭,眯起了眼睛。李三少仿似未覺,依舊津津有味的看着報道,直到樓少帥走到牀邊,俯身,距離近的幾乎要抵住他的額頭,“很開心?”
“哪能啊。”李謹言乾笑兩聲,“我只是覺得好笑,這人腦袋裡裝的八成是漿糊,能寫出這樣的東西來,也算是奇葩一朵。”
“哦。”
樓少帥坐到牀邊,大手握住了李謹言的腳腕,摩挲着緩緩向上,指尖在膝彎處劃了兩下,李謹言覺得癢,可剛一動,就忍不住嘶了一聲,單手扶住腰後,咬着牙,才從齒縫裡擠出一句:“少帥,時間不早了,你不是還有公事要處理?”
“哦。”
答應了一聲,手繼續向上。
“少帥,耽擱公事不好。”
“恩。”
“少帥!”
李謹言突然提高了聲音,樓逍看向他,“恩?”
“我腰疼。”
這絕對是實話,否則他也不會天亮之後還靠在牀上不肯起來,這絕不是李三少的作風。
沉默兩秒,樓少帥的手終於收了回去,沒等李謹言鬆口氣,就被一把拉進了對方的懷裡,溫熱的掌心覆上他的腰後,力道適中的按壓,緩解了那份痠疼,他動了動,乾脆把下巴擱在樓少帥的肩頭,舒服得眯起了眼睛,“少帥,右邊一點,力氣再大一點。”
樓逍:“……”現在不說耽擱公事了?
等到樓少帥從房間出來,上午已經過了大半,李謹言也總算能下牀走動,正吃着遲來的早飯,蕭有德就上門了。
“蕭先生來了。“
“言少。”
蕭有德的態度比往日更加恭敬,李謹言卻貌似沒有察覺到,“蕭先生吃過了嗎?不如一起用點。”
“謝言少爺好意。”蕭有德搖頭,將他此行的目的告知了李謹言。
“你說那個馬爾科夫是什麼身份?”聽完蕭有德話,李謹言詫異得瞪大了眼睛,讓丫頭把碗筷撤下去,擦擦嘴,“你說他是個間諜?”
“是的,而且不是一國間諜。”很顯然,蕭有德也覺得這個人的身份未免太過神奇,“他的真名是馬克西米連科爾,巴伐利亞人,第二國際也只是他真實身份的掩蓋,實際上,他是一個間諜,還是多國間諜。”
“多國間諜?”
“對,簡單點來說,他會將德國人的情報賣給英國人,再將英國人和法國人的情報賣給德國人。”
“那他到華夏來的目的是什麼?”
“這一次,他是受到英國人的委託,想辦法從北六省拿到磺胺的詳細資料。”
“只是這樣?”
“對。”
“沒有鼓動參戰什麼的?”
“沒有。”蕭有德搖頭,接着說道:“他之前曾以爲馬爾科夫的名字到過上海,卻對北六省的情況瞭解不多,因此才利用第二國際的身份找上沈和端。”
磺胺?李謹言的眉頭擰了起來,他突然發現,自己忽略了很多東西。
“那他離開,是不是證明完成了委託?”
“可以說是,也可以說不是。”
“怎麼?”
“我們在他隨身攜帶的那隻箱子裡找到一份文件,是一份關於言少的調查資料。”
“我的?”李謹言驚訝的看向蕭有德:“他查我做什麼?”
“這個……”蕭有德遲疑了一下,見李謹言的神色漸沉,終於將從馬克西米連嘴裡問出來的東西和盤托出,“因爲他查出,樓家的大部分產業,包括那家西藥廠,名義上是樓家的,實際卻都是言少在掌控。他認爲這份情報的價值更大,有了這個足以對英國人交差了。”
李謹言沉默了。
“這些他從哪裡查來的?”
“一些是他從街頭和商家的口中打聽到的,涉及到秘密一些的,則是李家。”
“李家?”
“李三老爺的女婿趙亢風表面是個皮毛商人,實際也是個情報販子、”蕭有德沒有任何隱瞞,“他的父親和他本人都曾秘密爲俄國人做事,少帥在滿洲里打敗了俄國人,他也暫時蟄伏起來,至於和李家結的這門親事……”
李謹言擺擺手,示意蕭有德不必再說了。
他想到這事八成是衝他來的,可卻沒想到,原因竟然是這個!