他的眸子緊縮了一下,驀地投向了龍元澈,巧合?還是他已經來過?或者,根本就是把自己和劉婆婆引到這陣中來,想困他二人?還是,這本就是個局,引他和劉婆婆入局?若是如此,會犧牲掉陶伊嗎?
他的目光又落到了地上,陶伊一動不動地臥着,身上的衣裳上沾了許多花瓣,髮絲和耳畔也有,那容顏只若熟睡,你不會想到,這個美麗無雙的女子已經沒了氣息,她只那樣靜靜地,便能吸引一切目光,當然,這目光包括了傅遠和龍元澈!
兩個男人的目光都停在陶伊的身上,都複雜,都看不出一點端倪,她的美,在任何時候!此刻,暮色倦濃,她濃黑的翹長睫毛安靜地合着,小巧的鼻尖邊上,有幾顆散落的花粉,細細的,卻又瑩瑩閃光,給她蒼白的臉頰描上了幾分生氣,脣卻依然蒼白,只是,這白也白得美麗,粉白的脣瓣像兩片潤玉,竟是比她來時路上那模樣還要有生氣一些,難道真是劉婆婆給她的那個藥起了作用嗎?
傅遠擡眸,正巧撞上龍元澈那似笑非笑、諷刺的目光,他冷哼了一聲,扭開了臉,看向了那方小泉,清澈的泉水叮叮咚咚,從那龍嘴裡落下,在小泉上面濺出無數晶瑩的水花。
月亮,漸漸升起來了。
已經是戌時了!
這裡的靜,是三人從來沒有經歷過的!所有的一切,都進入了睡眠之中,包括這小泉,也停止了流淌,那往下落的水,就在空間凝固,那池中的泉,也如同鏡子一般,月亮就倒映在這面水鏡上,映出三人面上那不可思議的表情。
若,不去爭天下,真的在這裡養老,也是好事啊!劉婆婆的心,砰然動了一下,目光緊緊地盯着水鏡上自己的臉頰。
老了,真的老了!
不過幾十年光陰,自己就蒼老如此!
她側過臉,看了一眼陶伊,當年,自己也如同她這般年紀,也曾青春漂亮,也有愛人,也有夢!也曾月下一襲霓虹裳,對酒雙暢飲,也曾經情海欲波里苦掙扎,卻掙不脫命運那雙殘忍的大手。
劉婆婆眨了眨眼睛,腦子有些混亂起來。
月光朦朧,她似乎看到了一幕幕往事正在這月色下緩緩回放。那青蔥的歲月,自己二八年華,膚若凝脂的年紀。
她梳着靈蛇髻,一支金步搖從烏黑的發間墜下,金珠輕晃,月光就這樣灑在她的身上,有瑩瑩淡黃的光芒,一襲七彩的舞衣,一面金漆的銅鏡擺在木樁上面,她輕盈地站在銅鏡上面,旋轉,舞蹈,那繽紛的裙襬飄起來,無數只小雀飛過來,圍着着她,啾鳴着,歡唱着……
她的愛人,便站在銅鏡前面,如癡如醉地看着她,愛慕的眼神讓她沉醉,女人,要的,不過是男人這欣賞的目光,溫柔的呵護罷了,還能要什麼呢?
劉婆婆蒼老的面孔上有了些許溫柔,那眼角堆積地魚尾紋,也像盛秋的菊一樣,層層瓣瓣地綻開,看着陶伊的眼神也柔軟了起來。
當年的桃妃,面頰紅潤如桃,豔麗無雙。進宮時,也曾得到了那老皇帝的極至寵愛,可是,越寵愛,敵人便越多,幾次爭鬥下來,她便失了勢,丟了寵,慢慢被老皇帝冷落,漸漸的,她便失去了鬥志,對皇帝的愛也失去了信心,又開始想辦法和自己的愛人去相會了……這纔是讓她差點踏進鬼門關的原因!
其實,每每看到陶伊,她都會有種看到年輕時自己的感覺,若論美貌,她是自信那年輕時的自己能與陶伊比上一場的,可是,論這對愛的膽量,卻不及這陶伊的百分之一。
陶伊,看上去那樣的柔弱,不愛言語,卻有一顆倔強、大膽的心!她敢去愛她想愛的人,不論那身份地位,不論前塵結局,所以,她的夢,在這些珍愛她的男人的手中,慢慢地編織成了一副美麗的畫卷。
是的,她是羨慕陶伊的,塵世間,女人的夢是最可憐的,被這些強權男人玩弄於股掌之中,容不得女人去喘息,便淪落成了他們指間的凋零花瓣。
你瞧,陶伊這個小妖精,卻在茫茫紅塵中,完成了她的夢,這讓她如何不羨慕?
羨慕着,看着她,想着她自己的夢那麼的脆弱呵,經不起朝堂之上那些男人的掠奪,便成爲了一件禮物,輕巧地送到了燕周王的身邊,承受自己不想承受的一切,而她的愛人,便在遠方,痛苦地凝視着她所在的方向,一夜又一夜,一日又一日,一年又一年……
年華,是世間最殘忍的事情,帶走的,不僅是青春,還有愛,還有對紅塵世間酸甜苦辣的感覺!她的心早就麻木了,多年來,頂着一張已經滿是皺紋的臉,行走在青街柳巷,爲的,便是幫那個男人建起他最偉大的夢想!愛上一個有野心的男人,到底是幸,抑或是不幸?
是的,現在,那家人都尊她爲太夫人,可是,她真的滿足嗎?
她輕嘆了一聲,這嘆息聲,如同暗夜裡最淒涼的一縷音符,很快便被這無邊的寂寥黑夜所吞沒了,就似乎,它從來沒有出現過一樣,不留一點痕跡。
她的目光又轉回來,這面小泉,真的能助自己返老還童,恢復少年容顏嗎?那芙蓉面,桃色腮,星眸朱脣,揚柳腰?
別,又只是一個夢吧!
“太夫人。”
傅遠連喚了好幾聲,劉婆婆都沒有迴應,還沉浸在自己的回憶中,於是,便伸手推了推她,低聲說道:
“太夫人,時辰快到了,要準備點什麼嗎?”
“哦。”
劉婆婆醒過神來,打了個冷戰,看向了龍元澈,自己居然走神了,好多年沒有想到過往事了,今天這是怎麼了?若剛剛龍元澈突然出手,傅遠又來不及施救,自己便是想在這裡養老,也沒命去享受這青山綠水、梅瓣沁香、清靈空氣了。
她長舒了一口氣,緩緩地站了起來,雙手擡到了胸前,擡頭看向了月亮,月兒如面圓圓的銀鏡,千百年來這月兒都是這副面孔,月中圓,頭尾弦。
明兒是月中,龍皓焱選的立後大典的日子,圓圓滿滿,合合美美的日子,自己卻要親手拆散這姻緣,算不算造孽?
劉婆婆的眉頭皺了一下,今兒真是怪,怎麼總是想這些仁慈之事?當年的燕周王族對自己可從未仁慈過!
血淋淋的場面,洶涌而來,她厭惡地揮了揮手,把這些場面趕開,大步走向了陶伊。
仁慈,對於她這種人來說,是把自己趕上絕路的毒藥,她不可以仁慈!
腳步走,打亂了寧靜,三個人都走到了陶伊的身邊,低頭看向了她。
【二】狐精靈
寒,涼,冰,冷,四種感覺,依次迭加起來,往幾人的骨髓中鑽去,在血管裡肆意漫延開來,一層層地,又從肌膚裡往外涌,就像有無數把能剮去骨肉血管的最尖銳的小刀正在慢慢分解着他們的身體,這種感覺,又叫做恐懼。
原來,一到子時,這裡陰氣便到達了最盛之時,人世間極陰之地,也是妖氣最盛之時!封印了這裡,也是封印了世間最強大的妖氣!
月色下,所有的梅樹都斂起了花朵,花枝畏縮地下垂着,一株株,都有了些畏懼的模樣。
那力量只是沉睡,便能這些樹精害怕成這樣,若真的喚醒過來,應該是多麼強大的力量呵!龍元澈和傅遠的眼中都有了狂熱的神色,這狂熱被月光浸染,又有了詭異的氣氛。
“扶她起來。”
劉婆婆平靜地說道,挽起了袖子,似乎要做的,只是一件她平時常做的給那種女人滑胎的小事而已。
龍元澈輕擰了一下眉,沒動,傅遠只好上前去,把陶伊從地上抱了起來。
她的身體如此之輕,就像一片雲!
她的面龐此時也有了一層晶瑩的光芒,傅遠不由得多看了一眼,劉婆婆立刻冷喝道:
“不要看她!小妖的妖氣此時也最盛,是最蠱惑人心的時候!”
“她現在是死的!”傅遠不悅地嘟囔了一句,這是一天下來,他第一句、反駁劉婆婆的話,劉婆婆冷冷地瞟了他一眼,便把手扣在了陶伊的手腕上,閉上了眼睛,低聲說道:
“爲我護法。”
傅遠一聽,立刻就拔出了那雙鴛鴦劍,虎視眈眈地盯住了龍元澈。
龍元澈的表情也有些緊張了起來,陶伊一醒,便是他們真正扯破了臉皮,開始大戰的時候了,這裡不能用戰獸,他一人鬥一雙,的確不知道勝負如何!一手緊握那鐵骨扇,一手暗釦了一把火焰釘,只待陶伊一醒,便撲過去,先殺傅遠,再斬老劉太婆!
兩雙眼睛,冰冷對陰鷙,兩個高大的身影,都有凌厲的殺氣,空氣裡都是一片肅殺之味。
僵持間,劉婆婆的雙手已經開始快速動作了起來,在陶伊的頭頂上紮下了幾枚金針,頭頂百會穴的那根,卻比普通的金針要粗上許多,還泛着妖紅的色彩,金針紮下去,陶伊的身子便微微顫動了一下,似是有些甦醒的樣子。