夜的黑,濃稠得像一硯上好的墨,眼睛蘸了這黑,再看不到別的顏色!
清風透過粗木門窗,掀動着麻制的紋帳。一張粗木的硬牀上,藍色的被子下面,陶伊輕輕擺了擺頭,緩緩睜開了眼睛。
“醒了?”
一個慈祥的女聲在耳畔響起來,陶伊凝視一看,面前有一張佈滿皺紋的面孔,正慈祥地向自己看着,居然是劉婆婆!
“師傅,他當駙馬了!”
陶伊看着劉婆婆,就像看到了親人一樣,不顧身上的疼痛,翻身爬起來,鑽進她的懷裡就哭了起來。
“乖孩子,你爲他的,他爲你的,都已經做足了,命中如此,何苦傷心?”劉婆婆輕輕地拍着他的背,輕聲勸道。
“可是,我不明白,半月前他領命去的時候,還對我說要回來接我,給我花轎,迎我爲妻,爲什麼才半個月,就全變了。”陶伊仰起淚顏,泣不成聲。
“他有他的宿命,你有你的歸宿,不要再想了,來,婆婆給你介紹一個人。”劉婆婆拉住她的手,向旁邊招了招手。
陶伊轉過臉看去,窗邊上居然站了一個男子,正凝視着自己。
深紫色的錦緞刺繡長袍,刺繡精美,花紋卻庸俗,不過是些大的吉祥雲彩之內的,大朵大朵地繡在袍子下襬上,腰間還墜着碧玉通透的墜子,頭上戴着紫玉冠,整着一頭烏黑的發,黝黑的皮膚,方臉上一雙有神的眼眸,不說話,但是眸子裡的清冷已經讓人感覺到寒冷。
這不是惜柳的那位恩客嗎?她反感地往裡面側了側身子,小聲對劉婆婆說:
“婆婆怎麼認識他?”
“這是我侄兒傅遠,多年不見,不料他做了大生意,發了財,今天遇到了,哦,是他把你從棍棒下救出來的。”
原來是這樣,陶伊重新側過身來,勉強擠出一抹笑容,道了聲謝。
傅遠緩步走過來,面上剛纔冷凝的神情已經不見了,換了一副輕 浮的模樣,扇子在牀頭上輕敲着,低笑着問道:
“姑姑,侄兒倒是喜歡陶姑娘這副模樣,既然陶姑娘稱你爲師傅,不如你作主把她許了我吧,我收着作個妾,也不會虧待她。”
“別在這裡胡言亂語,伊兒可不是你能打主意的。”劉婆婆拉下臉來,喝斥道:
“回去吧,別在這裡胡混了,我給伊兒熬藥去。”
“我再坐會兒,姑姑儘管去忙。”傅遠俯身看着陶伊的臉,一副要賴在這裡的模樣。
陶伊被他盯得渾身難受,白了他一眼,躲到了劉婆婆的身後,輕聲說:
“師傅,快讓他走吧,女兒家的屋子裡怎麼能呆個男人?”
“聽到沒?滾出去,少在這裡胡混找姑娘,小心我告訴你娘,揭你的皮!”劉婆婆冷下了臉,揪住了傅遠的耳朵,拉着他往外走去。
“陶伊,明兒我來找你,我給你買新衣裳啊!”傅遠一面捂着耳朵,一面扭過頭來,衝着陶伊喊道。
門摔上,劉婆婆搖了搖頭,指着門的方向說:“去吧,少想了。”
傅遠撣了撣衣衫,眸中回覆了清冷,轉身往院外走去。
這是雲墨成親後的第十七天了!
十一王再沒來過,龍皓焱更像是忘了她,還有那嬌樂公主,貴妃娘娘,似乎都無聲無息地從她的生活裡消失掉了。
罷了,自己本就是鄉野之人,離那是非之地遠一些,更好!
只是可惱的是,那傅遠隔三岔五地就要跑來輕 薄她一番,有時候會強行拉拉她的手,有時候還會抱抱她的腰,偶爾還要強勢地想親她。
對於這個莫名其妙的登徒子,陶伊是又氣又惱,痛恨極了,可是劉婆婆又說他只是性子頑劣些,並無惡意,讓她不要計較,況且齊魯本就民風開放,又是在這勾欄院裡,這種事看在衆人眼中,簡直和吃飯喝水一樣平常。
無奈,陶伊只得打起精神,只要傅遠一來,她就立刻躲起來,讓他找不到自己的人,傅遠撲了幾次空,也學聰明瞭,總是拿着銀子買通了陶伊身邊的人,讓她們給他通風報信,兩個人在這青衣巷裡,就像在玩躲貓貓的遊戲,一個躲,一個找。
日子,居然也沒想像中的難熬了。
這天一大早,陶伊把院子掃了一遍,然後又擦起了欄杆,硃紅的欄杆上面早就是一塵不染了,可是她還是一遍又一遍地擦着。
小丫頭們端着衣裳盤子來來去去的,都忍不住好奇地打量一下忙得陀螺一樣的陶伊,見過人勤快的,沒見過像她這樣勤快的。
一陣濃郁的香粉味飄來,老鴇扭着腰往院中走來,一見陶伊彎着腰擦欄杆的樣子,就拖長了嗓音說道:
“我說陶伊呀,你是成心把我的欄杆顏色給擦掉嗎?你這麼閒,去幫我做點事!”
接近正午了,太陽正毒辣,陶伊擦了擦額上的汗,碎步跑到了老鴇的身邊,低聲說:
“請媽媽吩咐。”
“今兒晚上花廳裡有花魁宴,福兒身邊的大丫頭病了,沒個能上臺面伺侯的,你見過世面,去幫忙伺侯着,嘴放乖巧些,也能多得些賞錢,我可是看着劉婆的份上纔給你派的這好差事,你們包衣奴。按理說是不能到前廳去的,不過,我這裡倒也不是那麼苛刻,你機靈一些別給我添亂就行了。”
老鴇一口氣說了一大溜,陶伊聽完了,這才明白了什麼事,應該是劉婆婆看她辛苦,所以給她另外討個輕鬆點的差事,到前廳裡伺侯着,只需倒倒茶,添添酒,站着便行了,不用幹這些日頭曬着的粗活。
這劉婆婆對自己倒真是像女兒一般,陶伊心裡微暖,連忙福了身子,快步退了下去。
“哎,你忙啥?去前面帳房裡領套衣服,好好打扮一下,你那額上的紋身用頭髮遮遮,多抹點粉呀胭脂的,別糟蹋了一副好模樣。”
“謝媽媽。”
陶伊又重新道謝,轉了方向去了前廳,領了套青色的裙衫。丫頭們的裙衫不比姑娘們的式樣豪放,略微要保守一些,但是領口還是開得很低,陶伊看着鏡中的自己,難堪起來,可從來沒穿成這樣過呢!
“好看!”一陣輕笑聲傳來,她回頭一看,那傅遠居然從窗口鑽了進來。
“你、傅遠,你怎麼越來越過份,這是我的房間,你怎麼可以爬窗戶?快出去!”陶伊抓緊自己的衣領,退了兩步,指着門的方向厲聲說道。
傅遠聳了聳肩,寒玉鐵骨扇在桌子上輕敲了一下,居然慢條斯理地坐了下來,翹起了二郎腿,上下打量起陶伊來,她的脣上抹了點胭脂,粉粉嫩嫩,有着桃花的香,鼻尖上還有汗珠兒,在明媚的陽光下晶瑩閃爍。
被他盯得渾身像長了刺一樣,難受極了!陶伊跺了跺腳,快步走向門邊,可是剛走到桌子邊上,腳就絆到了什麼東西,人直直地往前跌去,傅遠的身形一動,準確地把她接到了自己的懷裡,卻又突然腳下一軟,假裝成站不穩的樣子,抱着她一起跌在了地上。
軟軟的陶伊的身體,甜甜的陶伊的淡香,讓傅遠開始失起神來,一雙眸子裡悠然閃過幾分眷戀,幾分迷惑,幾分熾熱,但也只是眸間,便又成了那一身匪氣的模樣。
他摟緊了陶伊的腰,一個翻身,居然把她壓在了身下,對着她的脣就吻了下去,好香,好甜,他的眼中柔情涌現,吻也越來越深,從最初的輕柔,到了熾熱的兇猛,他狠狠地吻着,手也越摟越緊,像是要把她揉進自己的身體裡去,佔有她、擁有她,永遠……
唔……
陶伊猛地瞪大了眼睛,這個登徒子,真的把自己當成惜柳一樣的人物了!
她曲起了腿,狠狠地就往他的下體蹬去,這是劉婆婆教她的自救的招式,對不起,師傅,我生平第一次用,就用在你的侄兒身上了!
傅遠正醉在這迷人的甜裡,沒有絲毫防備,一下就被她的膝蓋狠狠地頂到,疼痛襲來,只好鬆開了她。
陶伊用力推開了他,爬起身來,咬着牙狠狠地在他的腿上踢了一腳,拉開了門栓,衝向外面。
輕薄徒、登徒子!爲什麼人人都要來欺負我?
低頭、掩嘴、輕泣,瘋跑着,剛出了院子高高的門檻,卻迎面撞上了一行男子,一雙雙全是精美的刺繡羊皮靴,靴上鑲着寶石,靴側有小刀鞘。
不用擡頭看,也知道是來一會惜柳豔容的貴客。陶伊福下了身子,吸了吸鼻子,輕聲說:
“給各位爺請安,惜柳姑娘還沒起身,請各位爺先前廳歇息。”
面前靜靜的,沒有回她的話,呼吸深深淺淺,在這安靜的院落裡迴響。
陶伊擡頭看去,卻楞在了當場。
龍皓焱和榮延二人站在前面,二人身後的人是……雲墨!
一瞬間,太陽失色,天空灰暗,只有雲墨像一輪清月,一身雲淡風清立於眼前。
“少爺!”陶伊的脣輕抖了一下,眼中的淚再次傾眶而出。
雲墨卻只淡淡了點了頭,眸子裡平靜無波,上前一步,對龍皓焱說:
“君上,我們進去吧。”
他不理自己!
陶伊的心拔高,再落下,往下沉、再沉……她似乎再感覺不到自己的心跳!雲墨,爲什麼,你看我的眼神都變了?冰冷陌生得像不認得我一般?