進寶做了個很長很長的夢。
夢裡房子又大又氣派,但是門檻好高,他要使勁胯才能胯過去。
他身邊總有個捲毛腦袋,臉蛋很是精緻的小孩兒,雖然經常擺着張臭臉,但他去哪兒那小孩兒都跟着。
他叫他嶽少爺……
他端端正正的坐在桌前,一遍又一遍的寫下歪歪扭扭的“嶽斯銘”三個字。
他認真的說,如果會寫你的名字了,就給我做小媳婦吧。
本來晴朗的畫面突然就變得陰翳,寧靜祥和的大宅院,變成了人山人海的街道。
他一邊哭一邊跑,一邊跑一邊哭,嶽少爺卻離他越來越遠,怎麼追都不追不上。
耳邊突然出現一個聲音,溫柔飄忽的如同來自九天之外。
“真可憐啊,這麼傷心……”那個聲音嘆了長長的一口氣,“岳家的男人不值得惦記,會很倒黴的,不如忘了吧……”
進寶猛然睜開了眼睛,他用手一摸,臉上全是淚,心臟一抽一抽的,疼得厲害。
闕思明慢慢睜開眼睛,看他怔忪的樣子,“怎麼了?”他摸了摸他的臉,“爲什麼哭了?”
進寶愣愣的看着他。
只是一個夢而已,爲什麼那種傷心絕望的情緒,在他醒了之後依然縈繞不去,那些事彷彿就發生在昨天,那個小孩漸漸遠去消失的畫面不斷在他腦海裡重演,他只覺得腦袋要炸開了。
闕思明撐起身子,捏了捏他的臉,“怎麼了呀?”
“……嶽少爺?”
闕思明一愣,眼中光芒陡然大盛,一把卡着他的下巴,“你說什麼?”
“嶽少爺……我以前是叫你嶽少爺嗎。”
“你想起來了?”
進寶點點頭,又搖搖頭,“我做夢了,我夢到我叫你嶽少爺,夢到我寫你的名字,夢到我叫你給我做小媳婦,還夢到……還夢到我在追着你跑,跑了很久很久,你卻離我越來越遠……”眼淚不受控制的嘩嘩流了出來,悲傷的情緒竟然是如此的真實,進寶覺得自己彷彿是在重新經歷這一切。
闕思明眼圈也跟着紅了,他跟進寶臉貼着臉,輕輕的啄吻着他,“想起來吧,你會慢慢想起來的,你在追我囚車,那是我們最後一次見面,你一定要想起來,你對我的承諾,我們的童年,你一定要想起來。”
進寶用手捂住眼睛,淚水在他指縫間肆意的流淌,他一邊哭一邊用力點着頭。
怎麼會這麼難過,怎麼會這麼難過,如果是能讓他這麼難過不捨的人,他怎麼會忘了。
進寶使勁抹着眼睛,含糊道,“有個人……有個聲音……說我很可憐,讓我忘了,我不知道他在說什麼……”
闕思明聽的一頭霧水,“什麼人?”
進寶搖搖頭,“大概做夢做糊塗了,現在想想,嶽大將軍被抄家的時間跟我生病是一個時候,我爹說當時我爺爺去世了,我受了很大的刺激,也許就是那個時侯,把你給忘了。”
闕思明一雙明亮的眼睛定定的看着他,閃爍着萬千思緒。
孩子猶豫的看着他,“對不起啊,我把你忘了。”
闕思明用力抱着他的腰,把臉埋在他胸口,肩膀微微的顫抖着。
進寶無措的睜大眼睛,就那麼直挺挺的躺着,有些尷尬,又有幾分感動。
至少他慢慢想起來了,至少闕思明還記得他,至少他們又重逢了。
天黑之後,兩人順着來路下山,路過他們打鬥處時,發現所有的屍體都憑空消失了。
兩人更加小心翼翼,下山之後,發現馬兒也不見了,兩人只好向前步行。
足足走了近三十里路,才找到一個村莊,換了衣服,買了馬匹,往大理趕去。
回到大理後,他才知道蘇府已經亂成一團,因爲他家少爺獨自跑了出去,據招財說是去了赤峰崖打算找宗政懷恩,因爲蘇胤在赤峰崖布了陷阱打算殺他。結果人沒找到,反而因爲暴雨而寒毒發作,最後被蘇胤給逮了回來。
他們回到府裡的時候少爺還在昏迷着,進寶拉着闕思明趕緊往裡屋趕。
神醫卻是一點都不意外的樣子,讓進寶總覺得不太對勁兒。
闕思明進去搗鼓了幾下,金小寶就醒了。
醒來後第一句話問的便是宗政懷恩如何了。
招財氣急,大聲說他死了。
闕思明白了他一眼,看着金小寶一臉呆滯,戲謔道,“人家說什麼你就信什麼。”
金小寶一把抓着闕思明的衣袖,“他不可能死,他怎麼樣了?”
神醫厭惡別人碰他,一把將金小寶甩開,沒想到牽動了肩膀的傷,若不是戴着面具,定能讓人看出異樣。
進寶此時卻全忘了闕思明的傷,只是心疼他家少爺,扶起金小寶,衝闕思明怒道,“你幹什麼呀!”
神醫背後的傷疼的鑽心,再見進寶只顧着他那白癡少爺,更是火從天降,衝着金小寶怒道,“你們金家是不是靠養豬發家的,我說過多少遍不準碰我!”
進寶一瞪眼睛,兩隻爪子跟揉麪團一樣在闕思明身上來回摸了個遍,一邊摸一邊叫,“我就碰了怎麼了,怎麼了怎麼了!!你是酥餅啊一碰就碎!!”
闕思明、一把抓住他的手給扭到了身後去,一腳踢到他的膝蓋彎上,進寶撲通一聲跪倒在地上,闕思明居高臨下道,“你確實可以碰,但是我跟你說過,摸完別人就不行!”
進寶被壓着跪在地上起不來,嘴裡也不閒着,“我家少爺不是別人!男……男兒膝下有……黃金!你快點放開!!”
闕思明壓着他故意往他手臂上施力,直到他疼的哇哇叫才放開。
神醫拍拍手,對金小寶道,“姓宗政的小子活的好好的,現在正往大理趕,大概明天,最遲後天就能到了。”
進寶驚訝的瞪大眼睛,宗政懷恩的事,闕思明怎麼會知道?而且他這一路一直跟着他,從來沒見他提起過那個人。
等到兩人回到闕思明的別院,進寶將心中的疑惑說了出來。
闕思明翹着二郎腿,冷冷的瞥了他一眼,沒搭理他。
進寶知道他不高興了,自己又惹着他了。
這脾氣可真是……
孩子嘆了口氣,湊過去輕輕撞了撞他,“行了,我少爺又不髒,你用得着這麼生氣嗎。”
闕思明瞪了他一眼,“少在我面前提他。”
“那我給你準備水洗澡唄。”
“我剛洗過。”
進寶沉默了,不知道接着該怎麼繼續討好他了。
闕思明眼中閃着邪惡的精光,“你不是想知道爲什麼我知道宗政懷恩的動向嗎。”
“是啊,爲什麼啊?”
“因爲他的下落本來就是我告訴你家少爺的。”
進寶瞪大眼睛,“什麼?你告訴的?”他突然怒極的扯住闕思明的衣領,“你爲什麼要這麼做!你想害死我家少爺嗎!”
“我要想害死他,方法多得是。”
“那你爲什麼這麼做!”進寶氣的嘴脣都直哆嗦。
兩人都互相瞪着對方,闕思明一雙眼睛飽含怒氣和苛責,進寶卻是寸步不讓,他覺得這事是闕思明做錯了,憑什麼還一副自己受了委屈的樣子。
神醫卻突然哎了一聲,“好痛……”說着就捂住了肩膀。
進寶一愣,連忙鬆開手,纔想到闕思明肩傷還沒好。
“你……你沒事吧。”
神醫只顧捂着肩膀,低着頭,“好痛。”
進寶有點慌,愣在當場,“對……對不起啊,碰着了啊……”
闕思明擡起頭,輕輕咬着下脣,一雙妖異的美眸哀怨的看着他,眼中波光流轉,水氣四溢,盡是無聲的指責。
孩子臉騰的紅了,他顫抖的碰了碰闕思明的肩膀,“我我我我不是故意的,這個很疼吧……這個……”
闕思明拉開衣服,潔白的繃帶上滲開了絲絲血跡,看在進寶眼裡格外的刺目。
神醫憂鬱的看着他,“我這麼做還不是爲了你。”
進寶詫異的指着自己的鼻子,“爲我?爲我?”
“沒錯,給金小寶解毒用的藥快集齊了,等他毒清了,你要跟我走。”
“我要跟你走?去哪兒?”
“回藥谷,我住的地方。”
“爲……爲什麼?”
“爲什麼?你是我的人,我去哪兒,你自然要跟着。”
進寶腦子亂成一團,他從來沒往這方面想過,以前的想法是闕思明給少爺治好病,他就走了,他就可以解脫了,可是現在呢?以現在倆人的關係……
“可是我……我是金府的人……”
“難道你想一輩子當金府的下人?”
“這個……”從賣進金家那一刻起,他就沒想過不再是金府下人的可能,畢竟他爹籤的是賣身契,他長這麼大從來沒想過,離開金家,他能去哪裡,去做什麼,就算有一天他成親了,也該一家人繼續呆在金府,他沒想過其他的可能,所以闕思明的話讓他很是迷茫。
“我知道你放不下招財和你家少爺,所以我要讓金小寶親口答應把你給我。”
“啊?這……這不好……”
“有什麼不好?”
“我……”想到要離開少爺和招財,跟着闕思明就那麼走了,他就覺得心裡一陣不自在,他要放棄他十多年來過慣了的生活,跟着一個認識不過幾個月的人離開?就算他們曾經有過共同的童年,可是分開這麼久,他還是覺得陌生,至少不會比相處那麼就的少爺和招財親。
而且他跟着他走了,算什麼呢,他畢竟是男人,難道倆人真能成親不成?他跟在闕思明身邊,算什麼呢?
想到那天他的下屬看他的猜疑的眼神,他就覺得渾身難受,孩子慌亂的說,“我……我不想離開招財和少爺。”
闕思明臉色陰沉下來,“那我呢?我怎麼辦?你打算讓我跟着你呆在這裡,伺候你的少爺?”
“不是……”
“還是說你一直覺得,等我給你家少爺治好病,我們就該分道揚鑣了,你從來沒想過,以後跟我在一起?”
孩子被戳中心中所想,一時尷尬不已,只是無措的看着他。
“一直以來你都是這麼想的?我對你來說,就是給你家少爺治病的郎中是不是?你說你記起我了,說你要對我負責,說要對我好,都是敷衍我是不是!”
進寶欲言又止,一時被他嗆的不知如何往下接。
他並不是敷衍他,但他也確實沒想過倆人的以後,這叫他如何回答?
進寶的沉默更是證實了闕思明心中所想,他狠狠一掌拍在桌子上,肩膀處瞬時紅了一大片。
闕思明氣的渾身都在顫抖,心裡一陣陣的,爲自己感到悲哀。
不管再怎麼覺得自己能控制這個傻子,他卻還是管不了人家的心。
他哄着騙着,軟硬兼施,好不容易讓他對自己敞了心鬆了口,他以爲以後倆人就該順理成章的在一起,沒想到對方卻想都沒想過。
在他心裡,自己比不上他的少爺的一絲一毫。
再怎麼乖順聽話,因爲對他的愧疚而呆在他身邊,心卻不會跟着留下來。
就在一天前,他哭着道歉,說不該把他忘了的時候,他就覺得時候到了。他一點一點的讓小虎習慣他,適應他,用各種感情把他纏的緊緊的,讓他掙脫不開,讓他最終心甘情願的和他在一起,所以他以爲時候到了,小虎想起了很多,他們的羈絆更深了,他可以在他自願的情況下把他帶走了。
沒想到他太自以爲是了。
他們那短短的,模糊的童年時光,在他心裡不過是激起了一點漣漪,船過水無痕,現在充其量算他們曾經認識,其實什麼都不是了,跟他和他的少爺十多年的情誼相比,什麼都不是。
他原以爲只要小虎想起來,兩人就能惺惺相惜。
原來他看的無比重要的東西,在他眼裡不過是一段短暫的回憶。
“嶽斯銘”對他來說,僅是個童年玩伴。
小虎會忘了他,根本不是什麼生病,而是覺得不重要吧。
闕思明覺得心疼的厲害,那種憤怒的,羞恥的,被人狠狠踐踏的心情,讓他心中戾氣暴漲,恨不得掐死眼前這個人。
進寶看着闕思明青白的臉色,以及肩膀上擴散開的血漬,微微伸手探向他肩膀,“神醫……你沒事吧。”
闕思明狠狠打開他的手,“滾!”
“神……”
“滾!!”
神醫眼裡佈滿血絲,面上一片猙獰之色,彷彿一頭被逼急了的野獸,下一秒就會跳起來將敵人狠狠撕裂。
進寶被他的狠戾震撼住了,嘴脣顫抖着想說些什麼,最終卻是一句話都說不出來,只得耷拉着肩膀,默默退了出去。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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