馬車內的氣氛格外寧謐。
陸清容就這樣任由他握着自己的手,片刻過後,心跳總算逐漸平穩。
“咱們這是去哪兒?”
“楓櫨山。”
陸清容心中納悶。
楓櫨山漫山遍野的黃櫨,山頂成片的楓樹,皆是秋日賞紅葉的好去處。可如今正直三月,又是晚上,能有什麼景色?
蔣軒似是看出了她的疑惑,緊跟着說道:“欽天監多日前曾上奏,說算出今日天有異象,能見到遮月的奇景。”
“遮月?這他們也能算出來?”陸清容吃驚道。
蔣軒所說的遮月,想必就是月食了。這對於曾經身處現代的陸清容來說,着實不算新鮮。但即便知道其中道理,仍舊無法想象大齊朝這般的古代人是如何測算的。
“原本我也是不信的。”蔣軒笑道:“你也知道欽天監那幫人,整天就知道講些似是而非的話,乍一聽有些道理,實則跟沒說一樣。難得他們這次竟言之鑿鑿地說了這個,褚先生也證實確有此事。”
又是褚先生。
雖未在朝爲官,從內閣到皇帝,皆對他另眼相看,竟然連天象星辰也有涉略。
陸清容似乎對這位褚先生的通天本領有點習以爲常了。
“可算出是什麼時辰?”陸清容問道。
“戌初三刻。”
怪不得要提前從武定侯府告辭。
他們是過了酉正時分出的門,算起來只有約莫一個時辰不到,不知能否趕得及。
不過,即便上不到山頂,能在這夜色之中隨便尋得一處賞月。也算美事一樁了。
對陸清容而言,看什麼,在哪兒看,都無甚所謂,身邊的人才是關鍵。
難掩笑意,陸清容再次掀開帷裳,向外望去。只見天色已暗。馬車掛起了燈籠,道路兩旁昏暗一片。
然而,靖遠侯府的沁宜院裡。此時卻是燈火通明。
吳夫人正坐在廳堂之中,身旁只有呂媽媽陪着,只見她時而做沉思狀,時而又長吁短嘆一番。
今日吳夫人沒去武定侯府的喜宴。並非是因爲什麼身體不適,而是進宮見了太后娘娘。
回來之後。便一直悶悶不樂。
呂媽媽不敢驚擾,只靜靜立於一旁。
最後還是吳夫人先開了口:“平日裡,太后娘娘有什麼話,都是直來直去。今日。我卻是有點不明白了。在這個檔口召我進宮,原想着該是會問起蔣軒出征一事,卻不想太后娘娘愣是一句都沒提!”
“那太后娘娘都跟您說什麼了?”呂媽媽鼓起膽子。聲音卻小得很。
“明面上像是在聊家常,但來來回回都在講二皇子和皇長孫。甚至還提到了皇上。”吳夫人回憶道:“說起皇上近日來對二皇子格外親厚,似是對……的人選十分搖擺不定。太后娘娘也有幾分無奈,畢竟皇長孫纔是咱們吳氏一門的希望所在!”
呂媽媽雖有驚詫,卻並不慌張。
自打吳夫人一回府,她便看出了些端倪,早就將丫鬟婆子們遠遠遣了去。
“你說,皇上到底是什麼意思?”吳夫人直接問道。
任是呂媽媽再有準備,聽到這話也難免一身冷汗,愣了好半天,才勉強着開口:“奴婢着實不懂這些,想來皇上是要多多思量的吧……”
“若是一直這麼思量下去,到底對咱們是好是壞呢?”吳夫人不肯罷休,她的腦子此刻着實有些亂。
“這……”呂媽媽定了定神,索性坦白說道:“奴婢覺得,是好是壞還真說不定。拖得越久,對兩邊都是各有利弊。皇長孫如今年幼,日後必然是一年一個光景,若是學有所成,必定會更得皇上器重。而景王那邊,此時正當年,又已經大婚,如若將來子嗣繁盛,定然也是一大優勢。”
“子嗣?恐怕這可有的等了!”吳夫人冷笑一聲。
呂媽媽心領神會,低眉順眼不言聲。
吳夫人這才接着說道:“怕只怕,這次讓蔣軒出征,是皇上心裡開始偏了……”
“許是太后娘娘正是擔心這個。”呂媽媽順着說道。
“哼。深入漠北,遠比侯爺當初去西北領兵平叛還要兇險數倍,說是九死一生都不爲過。”吳夫人像是在說服自己,“到最後,指不定能不能替二皇子爭上這口氣呢!”
說到此處,吳夫人突然噤聲,停了好半天,才繼續說道:“今日在太后宮中,李嬤嬤送我出來的時候,狀似無意間提起,這次漠北戰事的糧草事宜,是由兵部與戶部一同辦理,皇上更是直接欽點時任兵部侍郎的陸亦鐸督辦此事。還提到‘他們翁婿齊心,定能事半功倍’……”
吳夫人沒有再往下說,她總算後知後覺地明白了太后娘娘叫她去的真正意圖。
“您的意思是?”呂媽媽眼中閃過一抹異色。
“自然是不能讓他們齊心!”
……
此時,馬車中的陸清容突然打了個噴嚏。
蔣軒正要說些什麼,馬車就在這時停住,楓櫨山到了。
陸清容早已迫不及待,即刻撩簾而出。
剛一下車,冷不丁一陣涼意襲來,還來不及覺得冷,身後的蔣軒已經幫她披上件大紅雲錦斗篷。
陸清容轉過頭,笑容中都帶着暖意,傻傻地回望着蔣軒。
蔣軒微微一怔。
晴朗的夜,繁星點點,皓月當空。
幽幽的月光之下,陸清容的笑容就這樣映入他的眼底,印在了他的心上……
蔣軒伸手接過小廝遞上的燈籠,另一隻手拉過陸清容,往山上走去。
陸清容這才放眼四周。
三月的楓櫨山,與上次來時截然不同。
沒有了漫山似火的紅葉,取而代之的是春意盎然的新綠。
山腳下幾株櫻花樹,枝葉上尚存些許花朵,更多的花瓣則是散落一地,陣陣清香四散開來,沁人心脾。
晚風微涼,陸清容藏在斗篷內的手覺不出冷,而被蔣軒牽着的那隻手,更是溫暖。
一口氣走到半山腰的平臺,石階兩旁皆是黃櫨圍繞,早已不見櫻花樹的蹤影,但陸清容始終覺得,那陣馨香一直縈繞在她四周。
“你不冷嗎?”陸清容看着蔣軒,他自己的那件玄色的斗篷,一直只是在手臂上搭着。
“我哪有這般柔弱,起碼要到了山頂才用得上!”蔣軒語帶調侃。
陸清容嗔了他一眼,也不多說,拉着他繼續往前走。
蔣軒卻原地未動,看着陸清容已經有些紅撲撲的小臉:“要不要歇一歇?”
他還記得,上次來看紅葉的時候,陸清容走到此處,早已累得不行了。
陸清容自己也納悶,不知是這半年自己身體變得強健了,還是和蔣軒關係的轉變讓她格外輕鬆,亦或是一心想到山頂去賞月,總之,她一點都不覺得累。
“我不累!”陸清容堅持,“來都來了,萬一欽天監真的不是胡說,咱們能在山頂觀賞奇景,很是難得呢!也不枉你興師動衆地讓人封了山!”
蔣軒失笑,與她並肩前行:“這你都看見了!”
那麼明顯,看不見才真是奇怪。陸清容認真問道:“這樣興師動衆,真的沒問題嗎?”
“不礙的。”蔣軒帶了幾分正色,“今時今日,我這一身正氣怕是嫌多了,總要有點私慾,纔是爲臣之道。”
陸清容深知其意,也不點破,只換了副玩笑的口吻:“你這還沒出徵呢,就講起私慾了,若是他日凱旋而歸,又當如何?”
蔣軒佯裝思索片刻,也隨着她打趣:“自當更甚!”
話音剛落,二人就同時笑出聲來。
笑聲迴盪在原本幽靜的山中,久久不曾散去。
上山的路是由東向西的,陸清容擔心錯過時辰,每走幾步就忍不住回頭,看一眼身後的月亮。每當此時,蔣軒都會轉過頭來,看着她被月光照得分外閃亮的雙眸,嘴角含笑,心裡默默希望,這條上山的路,能再長些。
他自然是沒能如願。
不消片刻,山頂已在眼前。
待到登上山頂,陸清容顧不得看別處,直接站了靠東邊的一側,對着那輪皓月。
三月十三,月亮已經圓得很。
如此乾淨的夜空,陸清容甚至覺得,眼前的月亮,讓人有種觸手可及的錯覺。
而當蔣軒把手中燈籠小心翼翼地掛在旁邊的一株枯枝上,回過身來,便看到了陸清容伸手夠月亮的一幕。
大紅色斗篷,伸出的手,指若青蔥,純白色的羽毛領口之上,露出一個小小的腦袋,月光灑在她臉上,鍍上一層光暈,淡淡的,卻深入人心。
這一幕,留存在蔣軒心裡,之後的很長一段時間,每每想起,猶如眼前。
此刻的陸清容,渾然不覺。
身後的目光,她沒有注意。而剛剛一直遠遠跟在他們身後的小廝,此時正窸窸窣窣地在山頂中央的石桌旁擺放着什麼,又迅速無聲無息地退下,她就更是無從察覺了。
手臂緩緩放下,陸清容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思緒之中。
她喜歡這個地方。
不是因爲這裡曾有漫山遍野的紅葉,不是因爲這裡能將京城全貌收入眼底,更不是因爲眼前那一輪皓月亦或可能會出現的什麼奇景。
一切的喜歡,只因站在她身旁的那個人。()