景熙三十五年,五月,靖遠侯辭世。
此時,距離他領兵去西北平叛,已經過去了十六個年頭。
這十六年間,靖遠侯一直沒能從當初的陰影中走出來,戰場上的種種,始終埋在他心中,揮之不去。當年隨之而來的姜夫人離世,讓這一重創,變得更加無法釋懷。
多年來,靖遠侯神志不清一事,早就不是什麼秘密。
上到皇帝,下到百姓,無人不知。
只有陸清容,在聽過他臨終那幾句話之後,心裡有了不同的想法。
有時候,這瘋癲之中幾分真假,恐怕沒那麼容易看清楚。
而無論真假,對靖遠侯來說,如今的離世,從某種程度上講,也未必就不是一種解脫……
但他剛剛那番話,又是什麼意思呢?
爲何不讓他們繼續追查當年的事,爲何說這是在保護蔣軒?
蔣軒真的會因此陷入險境嗎?
傷感仍在,陸清容暫時無暇細想。
沒有過多耽擱,她立刻喊了外面的人進來。
聽到她聲音之中夾雜的顫抖,蔣軒和吳夫人都不自覺緊走了兩步。
只見靖遠侯平躺在牀上,一動不動。
窗外的陽光灑進來,勉強只能夠到牀前一尺之外,再也照不進更裡面。衆人含淚呆立原地,許是時辰過得久了,那陽光似乎又往外退了一分,使得整個牀更顯清冷。
蔣軒走到近前。跪於牀邊。
看着靖遠侯仍睜着的一雙眼睛,心裡像是堵着千斤重的大石,挪不開也砸不碎。
蔣軒緩緩伸出手。輕輕拂過他的雙眼,方纔讓他閉目。
“父親離世了。”
蔣軒話音一落,靖春堂之內,立刻爆發出一陣哭喊之聲。
以吳夫人爲首,帶着呂媽媽以及靖春堂的一干人等,人越來越多,聲音也跟着越來越大。
這固然是大齊的禮儀習俗。
若深究她們到底在哭些什麼。恐怕與靖遠侯本人相關的並不很多。
靖春堂裡的下人,換得勤,本就找不出一個年頭多的。故而並無人對靖遠侯有什麼感情。她們大都是在哭自己。
歷來那些在靖春堂伺候過的,一旦出去,都不會繼續留在府裡,而是被派去各處田莊別院。更有甚者。不過只犯了小錯,就要被人牙子領走。
故而,此刻她們哭的,都是自己的前路未卜。
陸清容儘管不曾哭出那麼大動靜,也是雙目通紅,臉頰微溼。
蔣軒則更爲隱忍,雖未流淚,心中的痛卻不比任何人少。
靖遠侯離世。隨之而來的侯府一應事宜,都要由他來安排。
蔣軒強打着精神。正要出門,卻被吳夫人喊住了。
“等等!”吳夫人的哭聲戛然而止,快步走上前,指着他喊道:“侯爺一大早還好好的,到底在榆院看見了什麼,才突然嚇成了這個樣子?!”
但凡是個有眼睛的,誰看不出靖遠侯是因爲聽了皇帝那道口諭知悉蔣軻出征漠北,方纔受了刺激,急火攻心。
可吳夫人問得那叫一個理直氣壯。
蔣軒的目光直接從面前的吳夫人身上閃過,向安靜躺在牀上的靖遠侯看去。
不願讓父親走得不得安寧,他便不打算理會吳夫人。
卻不想,吳夫人反而更囂張起來。
“侯爺這些天精神不濟,本就該待在靖春堂靜養,更何況,他可是一年多都沒有出過靖春堂半步了!你今日非要把他拉去榆院,究竟是存了什麼心思!”
吳夫人迫不及待地就要給蔣軒扣帽子。
蔣軒忍無可忍,這才輕聲道:“難得夫人苦心經營了這麼些年的賢良之名,今日是徹底不想要了嗎?父親的餘溫仍在,您就迫不及待要露出真面目了?若說起什麼心思,我倒是想先勸您一句,害人之心不可有,切莫自食惡果纔是!”
蔣軒的聲音雖輕,卻透着一股凌厲。
吳夫人聽了,忍不住周身一顫。
蔣軒沒再理他,大步流星而去。
等他走遠了,吳夫人才敢出聲。
只見她回頭看了靖遠侯一眼,臉上的悲愁早已被一陣強烈的恨意所取代,說不清是對蔣軒,還是對別的誰。
使足了力氣冷哼一聲,她竟是將靖遠侯拋下不管,直接帶着呂媽媽回了沁宜院,沒了蹤影。
陸清容看得目瞪口呆。
這時,蔣軒突然折返。
發現吳夫人已經不在,他倒並不驚訝。
走到陸清容跟前,他才說道:“有許多事要我去前面安排,還要派人去各府報喪,親自給皇上寫摺子……就顧不上你了。靖春堂的事,讓葉媽媽和曹媽媽多幫着些,你自己要量力而行。還有沁宜院,她們要是過來搗亂,你只管不用理會。”
都是些交代的話,並無特別之處。
但那悲傷至極的口吻,仍讓陸清容眼前又模糊了幾分。
陸清容強忍着點了點頭:“我明白,你去吧。不用擔心這邊,我應付得來。”
蔣軒這纔沒再多言,復又到靖遠侯跟前行了個大禮,方纔奔前院去了。
而吳夫人這邊,一回到沁宜院,先是吩咐院中的丫鬟們把聲音都哭出來,越大越好,而她自己卻拉了呂媽媽去說話。
也不知是根本沒有哀傷,還是有旁的更爲要緊之事。
“您的意思是……要向皇上告世子爺一狀?”呂媽媽老早就猜到吳夫人有此計劃,但這次靖遠侯離世,顯然與世子爺並無太大關係……
“當然要告!”吳夫人說得理所應當,“侯爺去了趟榆院,出來沒多久就嚇死了,這可是大家都看到的!”
她直接抹去了常公公來傳旨的那段。
“侯爺被這個不孝子設計驚嚇,命喪黃泉,咱們當然要讓他受到應有的懲罰!”吳夫人完全沉浸在自己的想象之中。
呂媽媽企圖喚醒她:“可這無憑無據的……”
“誰說沒有憑據!”吳夫人立刻將其打斷,“去吧榆院的吳七娘給我叫來!咱們即刻就進宮找太后娘娘喊冤去!”
呂媽媽這才明白,原來吳夫人還留了這麼一手。
稍一尋思,呂媽媽接着勸道:“有吳七娘作證,太后娘娘定是會相信。但皇上那邊可就未必了!”
吳夫人自認爲上次挑撥成功了,此時格外胸有成竹:“你放心,皇上啊……估計正等着咱們去告狀呢!”(。