永安侯一直都知道衛四的眼睛長得好,但如這般不經意的視線對撞還是第一次。
那雙大眼睛裡流淌着春水般的溫柔,他感到清晰的善意。
那忍俊不禁的笑意,如碎星閃閃,令他忽然有點小窘然……
“母親,我沒醉,只喝了一點,讓她們別忙活兒了。”
永安侯接過毛巾,胡亂擦了把臉,語氣無奈。
長公主沒理會,又斟茶給他:“飲酒傷身,醒酒湯還是要用的,先喝杯茶,你媳婦這茶衝得不錯。”
永安侯一進來,衆人都在忙亂。
錦言插不上手,也不能繼續歪在榻上,早就微笑着立在一旁靜候。
聽到提自己,對永安侯展顏笑道:“酒後不宜飲濃茶,這茶已過三泡,味道正淡。”
永安侯接過來,一飲而盡:“好了,母親大人您休息吧,兒子找衛氏有事。”
長公主一愣,隨之驚喜,忙一迭聲地叫錦言:“錦言,快,昆哥兒有事,你趕緊隨他回去。”
錦言施禮告退,永安侯已經長腿快步走了出去。
長公主忙催她快跟上:“趕緊的,他飲酒了,別讓風吹着頭,等會醒酒湯煮好了送過去。”
錦言出來後見任昆止步院中,忙快走幾步,尚未開口就聽到長公主在屋裡吩咐將醒酒湯送到榴園。
錦言偷眼觀瞧永安侯黑了一半的臉,正被他回頭逮個正着,心虛地吐吐舌頭,不好意思地笑了。
永安侯黑了一半的臉全黑了。
見她裝作若無其事不慌不忙走在自己身後,嘴角卻還翹着,黑黑的大眼睛裡溢滿笑意,想想剛纔母上大人的表現以及自己差不多可以稱得上是逃竄而出,好看的脣線抿成條直線。
兩人不緊不慢地走着,空氣中瀰漫着青草花木的芬芳,縹縹緲緲忽遠忽近,風柔和而甜美。
錦言不聲不響地跟在永安侯身後,見他是朝榴園方向而去,心中不由暗自揣測,不知什麼事情值得永安侯先用美食示好?
但願不要太過爲難。
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侯爺與夫人聯袂回到榴園,比侯爺一個人來更令人振奮!
頓時榴園的工作人員都如哪吒三太子般裝了風火輪,走路帶風的。
任嬤嬤上了茶後退了出去,錦言安排榨了杯白蘿蔔汁,加了白糖和醋,呈給永安侯:“侯爺,公主婆婆差人送了醒酒湯來,您若不想用,這白蘿蔔糖醋汁也是用來解酒的。”
永安侯取過來一飲而盡,噢,酸甜帶微辣,味道還不錯,與府裡常備的醒酒湯不同,他有些疑惑:“你說這白蘿蔔汁也能解酒?”
“是啊,若不是深醉,白蘿蔔汁極適宜酒後飲用的。侯爺若覺得味道還可以,再讓她們準備一杯來。”
永安侯點點頭,看錦言喚人進來。
衛四的聲音婉轉動人,透着一般喜悅。
這人,就是個喜娃娃,眼睛含笑,嘴角噙笑,那管子聲音彷彿也在蜜裡泡過了一般……
不知不覺她嫁進府裡也有些時日了,成親後的日子與他原先想得很不同。
娶這個人與不娶這個人,不但沒多出什麼麻煩,反倒是母親暴怒的次數少了許多,父親母親之間的關係似有緩和……
任何時候她都這樣笑眯眯的,遇事不哭不鬧,冷靜理智尋求解決之道,無慾無求,善解人意……
一時間,永安侯覺得衛四與他所認識的貴婦比起來,優點還真是不少!
是否因爲這樣,在他看到剛上桌的那兩份據說是知味觀最拿手的點心時,就忽然想起衛四一貫好吃,肯定會喜歡?
還是沒經她同意就答應了嬰子慄的要求?
“沒問題,侯爺隨時送來就是。”
聽永安侯說嬰子慄的要求,馬上一口應下。
不會就是因爲這事兒,永安侯還先拿好吃的來賄賂吧?
這樣說來,任昆這人還挺靠譜的,沒有因爲自己是他掛名的夫人就自認爲天,理所當然地可以發號施令做她的主。
雖然只是兩樣吃食。
任昆做事還挺上道的。
想到這裡,笑笑道:“還沒多謝侯爺派人送來的點心呢,那翡翠蝦餃和桃花糕真是好賣相,色香味俱全,不但是我,公主婆婆都很喜歡呢。”
“唔……”
永安侯點點頭,公主婆婆怎麼可能會喜歡?
她歷來只用府裡和宮裡的吃食,嫌外面的東西不乾淨廚子手藝不行。
知味觀雖有點名氣,那兩樣小點心還不在公主孃親的眼裡。
想是衛四一心討好,小狗一般貼過去,怕拂了她的臉面才勉強說好的吧?
她入府時間不長,有些事不清楚,別好心辦壞事……
永安侯一時心軟,竟提點了兩句:“你若喜歡,有機會再派人送進來,不過,以後不要將送進來的吃食拿到正院去了。”
“謝謝侯爺!”
錦言沒想到永安侯竟說以後還有機會!
呵呵,她天天宅在院裡,若能不定時的叫份外賣,也很幸福啊,只是不孝敬正院,自己吃獨食行不行啊?
“母親素來不用外面的吃食。”
永安侯彷彿猜透了她的心思。
“不用外面的吃食?爲什麼?”
不會吧,那方纔長公主聽到是任昆專門派人送回來的,分明很是開懷,明明吃得很開心嘛!
永安侯搖搖頭,他也不清楚,打小就有這個印象,隱約聽說過是與自己父親有關。
“那侯爺以前往公主婆婆那裡帶的好吃的,她都沒有吃?”
錦言不解,明明很高興嘛,長公主沒必要在她面前做假,她這種小嘍???恢檔米魷罰?p> “沒有。”
永安侯不耐煩,心說怎麼這會兒又冒傻氣了,她不喜歡我還去送,這不是白惹罵嘛!
“……可是,公主婆婆明明吃了三個蝦餃兩塊桃花糕……她明明說是很好吃的!”
錦言喃喃低語辯解,永安侯聽了個正着,母親還真吃了?!
那當然,我騙你做什麼?
錦言想瞪眼又沒敢。
噢!明白了!
肯定是當年駙馬因爲什麼事得罪了公主,公主一怒之下有可能說過什麼氣話,這氣話後來就被當成玉律流傳了下來,所以老公與兒子從來不給她帶好吃的,因爲她自己不喜歡嘛!
錦言抿嘴又笑:“侯爺,我給你講個故事吧?有沒有時間聽一聽?”
講故事?
永安侯挑挑眉,好吧,反正暫時無事,聽她說說也好,小道姑精靈古怪,說話如清泉流水,倒也好聽。
“這是聽來的一個故事,聽說是真人真事喲。”
講故事一直就是錦言的拿手好戲,她能把故事講得讓聽故事的人覺得故事本身沒有講得好聽。
“話說同州有一戶人家,男主人早喪,只餘孤兒寡女,母親靠做繡活供兒子讀書,日子很是清苦。家貧無錢買肉,母親有時會去河溪裡捉些小魚小蝦給兒子補養身體。”
明快的聲音如泉水叮咚,永安侯聽得很是認真。
“每次母親都把魚肉留給兒子,自己只肯吃魚頭和魚尾。兒子不依,要母親吃魚肉,母親說魚肉不如魚頭魚尾有吃頭……
這家兒子讀書很刻苦,終於考取了功名。做了官後的兒子對母親非常孝順,給母親好吃的好穿的,儘自己的能力讓母親開心,素日但凡有時間都回家陪母親吃飯……”
“……吃魚時,他總是小心仔細地剔去魚肉,將完好的魚頭魚尾挑給母親,他一直記得母親喜歡吃什麼不喜歡吃什麼……”
“後來,有一日,他的同僚送給他兩條鱸魚,說令堂愛食鱸魚,肉鮮美而無刺,他很驚訝,問對方從何處得知母親愛吃魚肉,他明明記得小時候每次食魚,母親從未挾過魚肉的。”
“同僚說是上次自家母親過壽,筵席之上,令堂對那道清蒸鱸魚頻頻讚賞,因此而得知。”
“兒子將信將疑將魚帶回府,一邊懷疑母親當時只是客套,一邊又疑惑是不是時日太久,自己真的記錯了母親的喜好。魚做好後,他服侍母親用飯,取了一大塊魚肉給母親,母親果然讚不絕口,象以往吃魚頭魚尾那般開心的吃掉了許多魚肉。”
“他很不解,問母親到底是喜歡吃魚肉還是魚頭。母親笑道魚頭哪有魚肉好吃。兒子愈發不解,那爲何您以前說不喜魚肉,魚肉不如魚頭魚尾有吃頭?”
“母親笑道,以前你讀書辛苦,好不容易纔在河裡捉條小魚,魚肉還不夠你一人吃的,要不是怕你不依,娘連魚頭魚尾都捨不得,留給你燉湯喝。”
“兒子落淚,連說自己不孝,明明可以隨便吃魚了,竟然傻傻地讓母親吃魚頭,母親卻笑,兒子啊,雖然魚肉好吃,但不管是以前還是現在,娘都更喜歡吃魚頭呢。”
錦言給自己倒了杯茶——故事講完了。
永安侯若有所思地沉吟了會兒:“這個故事倒是感人,也是在山下茶亭裡聽來的?”
納尼?
這不是重點好不好?
難道沒聽出這故事的潛臺詞?
錦言笑着點頭:“是呀,也是在茶亭裡聽來的,怎麼樣,我講得好聽吧?”
哪有這樣自賣自誇的!
沒規矩!
大家閨秀不應該謙遜恭謹,不但不能自誇,在別人誇獎的時候都要自謙的。
永安侯瞪了她一眼,冷着臉沒回答。
看那人的臉侉了一下,隨即又浮上幾絲笑,偏偏那笑裡還帶着分孩子氣的委屈:“不好聽?”
他一時很納悶,不知道這人是怎麼把這幾種表情揉到一起的。
“尚可。”
語氣淡然:“這不一樣的。”
父母之間的恩怨由來已久,母親自打他有記憶以來就是這般稟性。
不一樣的。
“啊,我就是講了個故事給侯爺聽聽。”
她一臉的懵懂無知。
錦言發現她現在不象以前那麼怕永安侯了。
因爲永安侯的脾氣有跡可尋,只要別觸犯那些他忌諱的事情,這人,其實還算講道理,行事有章法。
只要把他當成控制慾強、脾氣大、做事幹脆利落、性取向彎的老闆就可以。
見她明明眉毛眼睛都笑得明白,嘴上卻裝模作樣說得無知,永安侯又好笑又好氣,心頭卻浮起一絲微不可察的感激……
這衛四,挺讓人舒服的……