王坦之憂慮地道:“謝公所言極是,桓溫一定是因爲此事而惱怒,但您既然知道這其中的道理,又爲何附議贊成呢?需知九錫之禮一成,北府軍和你我等人恐要灰飛煙滅了。”
謝安微笑道:“說來說去,還不是因爲郗超等人計劃周詳,早朝之上事情已成定局,我附議不過是緩兵之計而已,從現在到明年桓溫生辰之日還有五個月的時間,這五個月是決定我等生死存亡的五個月,韓暮出使秦國未回,我估計最多一個月,韓暮必然返回京城,我等並非無拼死一搏之資本,張大人的禁衛軍加上韓暮的北府軍近六萬人,雖然桓溫手頭可控之兵近十萬,而且隨時能募集幾萬新兵充入軍中,但是我對韓暮有信心,只需他回到京城,定有良策。”
張玄道:“謝公難道便是寄希望於韓暮歸來麼?萬一他也無良策,那該如何?”
謝安道:“自然不能完全靠他,我等現在便要做好準備,我可命禮部侍郎袁宏擬《求九錫》文,但須我過目方可稟報,這樣我便能找茬子將此事在第一道手續處截留住,王大人近日可聯絡朝中正直之臣,提起動議,在朝堂上將此事反覆辨議,這樣可在第二道手續上拖延時間,反正能拖則拖,只要能爭取時間,什麼辦法都可以用;拖滿這五個月便有可爲。”
謝安捻起案几一角的圍棋盤上的一顆子把玩,淡淡道:“五個月啊!不長也不短,誰有知道在五個月的時間裡不會出什麼事呢?只要有事發生,便是我等轉機之時。”
王坦之嘆息道:“也只有如此了。”
謝安輕拍王坦之肩膀道:“文度兄,你我相識多少年了?”
王坦之見他忽然問起這個,微一遲疑答道:“自昇平元年起你我便相識了,至今已有十五年了吧。”
謝安點頭道:“這麼多年來,我謝安可曾在某事某人上判斷失誤過?”
王坦之仰頭想了一會道:“還真沒有,謝公一向智計超人,每每遇事總是在你揣度之中,未曾有一事謬誤。”
謝安看着王坦之道:“文度啊,那你就再相信我一次,這次是我平生所遇最大危機,我雖無良策能渡過此劫,但我看人的眼光你是知道的,韓暮必有辦法解決這等危機,這一點我深信不疑,此子行事不可依常理度之,像你我這等老古董想不出來的招兒,他滿肚子都是,所以相信我,做好本分,靜待韓暮歸來。”
王坦之苦笑道:“想不到你我二人居然也淪落到靠這小子出點子的地步了。”
謝安呵呵笑道:“不服老不行,以後是韓暮和張玄他們盡情施展手段的天下,我們這幾個老骨頭撐不了多久啦,桓溫他想不開,他已經六十了,還不知足,天下平平安安能活到六十歲的能有幾人,看不開便是他最大的缺陷,這也是他爲何永遠無法讓人稱之爲名士的原因。”
兩人唏噓良久,張玄在一邊一句話插不上,但聽着當世兩大巨人言談交流,張玄也似有所悟。
兩人離開後,各自分頭按計劃進行,張玄主要的任務還是收攏手下軍心,按照謝安的吩咐閒暇時往韓府多跑跑,畢竟韓府只剩下俊傑和幾個女子,張玄身爲韓暮大舅哥原也該常去走動。
新年在看似平靜中熱熱鬧鬧的過去,年後官員們各自歸崗,將手頭積壓的事務趕緊處理,謝安的吏部官衙案頭也堆積這一大摞的公文需處理,但是他首先處理的卻是袁宏寫的《求九錫》,這個書呆子急於表現,謝安頭天晚上告訴他要寫這篇文字,特意囑咐他慢慢寫,此文很重要;但是這個傻瓜不明謝安之意,第二天一早便將熬了通宵的這篇文字呈了上來;謝安看都沒看,直接打回去道:“辭藻過於華麗,晦澀難懂,不適合。”
那書呆子又熬了通宵第二日交稿,謝安再次找個理由打了回去重寫,直到大年三十夜,他還在伏案疾書,修改文稿;大年初一、初二、直到初五官員正式銷假歸衙爲止,他已經熬得皮包骨頭,頭髮蓬亂跟個瘋子一樣,呈上來的文稿已經是第二十遍修改了。
謝安老實不客氣的打回去重寫,可憐那郭宏只因政治上沒覺悟,被這一篇稿子折磨的形銷骨立不成人形,但是悲哀的是,他就是搞不懂爲什麼二十多稿還被謝安打回,這一點比熬夜撰寫更讓他倍受煎熬。
大年初六,中書省衙門內,郗超和王珣正在傳閱桓溫的親筆信,桓溫在信上頗有遠見的猜測了謝安等人爲何附議,最後卻又要按部就班的按照古禮到五月方肯授予九錫;不得不說桓溫的嗅覺很敏銳,他一針見血的點出謝安等人在拖延時間。
信上叫郗超和王珣可以試探催促一番,看謝安什麼反應。
針對桓溫的這封信,郗超和王珣都有些不以爲然,他們私下裡也認爲桓溫太過急躁,朝廷既已答應,何必爭在一時;但大司馬之命二人不敢不從,他們着手試探調查。
通過桓派細作調查的結果讓他們大吃一驚,從年前到年後十幾天的時間裡,謝安便將袁宏所撰《求九錫》一文打回重寫多次,每次都有不同的理由;郗超命人偷偷從吏部將袁宏的底稿偷出,袁宏文章精妙,用詞恰當,篇篇如珠玉,並無謝安所指謫的毛病,郗超和王珣終於明白謝安在搗鬼了。
但是此文必須經吏部審議方可報呈皇上,郗超等人不便公開責難謝安,但一旦察覺謝安在拖延時間,兩人便留了個心眼。
初七初八兩日,郗超和王珣暗地派殺手再掉了幾名虛職較高,但一股勁的反對桓溫受賜九錫的官員,一石二鳥的既剔除幾個攔路的石子又以此爲名代大司馬下令城禁,掉禁衛軍外軍進城協助城禁,他們的目的一來是威懾謝安等人別想做小動作,二來便是時刻將建康城控制在手中,九錫之禮一日未成,郗超打定主意不解城禁。
謝安等人雖極力反對,但朝廷命官被殺,城禁捉兇實乃必然,至於爲何城裡禁軍不用城外的外軍,郗超的解釋是兇手在城內作案,城內禁衛軍在眼皮子底下被兇手逃掉,難逃干係,恐內部有人通風報信,京城治安原本就是都尉府之責,都尉府請求禁衛外軍協助理所當然。
另外外軍只是把守城門,並不干涉城內事務,城內禁衛中軍防區不變,也堵住了很多人的嘴;說白了就是這麼個事,朝廷重臣被暗殺,京城治安堪輿,都尉府請外軍協助抓人,如此而已。
可是這樣一來,原本打算整理家當,舉家遷移往巢湖城的韓府上下再也挪不了窩了;韓府周圍成天有不明人物出現,健康城各大非桓系官員的府邸周圍亦有閒雜人等晃來蕩去,氣氛驟然緊張起來。
謝安等人此時雖性命無虞,但可以想象,一旦九錫之事出了岔子,桓溫將會展開怎樣的一番報復行動;健康城在數日之內將會變成一座恐怖的血流之城。