小醒來到錢應明的住處之時,剛踏進院子見他獨自一人站在院的榆樹下。
他的背影一如既往的高大挺拔,而這種挺拔似乎總透着一股寧折不彎的頑固。養傷一月有餘、期間未曾再見過他的小醒此時乍然瞧見這道背影,卻是十分清晰地察覺到了他的改變。
一時間,她具體說不哪裡變了,只是爲此微微怔愣了一瞬。
“錢先生。”見他一直未有察覺到自己走近,小醒在他身後十步遠的地方站定,出聲喊道。
她今日剛回了琉璃閣伺候,誰知那麼巧被派來了他這裡傳話。
她本不想來,暗下想託小仙代爲傳話,誰知向來好說話的小仙尋了個極敷衍的理由拒絕了她。
不想來的原因,不外乎是……那件事情。
明明她都已經鬆口默認了,他卻一直沒有明話……這讓她這個夫人身邊一等丫鬟的臉往哪兒擱?
所以,她既是心怨他,又隱約覺得……興許他果真瞧不自個兒,而萬一又已經聽說了她默認此事的消息,那她還有什麼顏面來見他?
錢應明回過頭來見是小醒,臉閃過一抹不自在的神色。
他將目光錯開一寸,纔開口問:“……可是太太有什麼吩咐?”
竟是連看也不願看她一眼。
性格使然,即便有些失落,小醒的語氣也不自覺涼了幾分,“王傑夫人想見錢先生,託了太太代爲出面引見。太太說了,錢先生若肯見,算是給太太幾分薄面;若不願相見,也無大妨礙。”
錢應明意外之餘,下意識地想拒絕。
“你去回稟太太,我——”
目光觸及之處,忽然對了小醒那雙看似毫無波瀾的眼睛。
他莫名地失語,腦子裡出現的卻是那夜小醒偷偷找到他,求他幫忙出面救回她的父親……那是他第一次、唯一一次從她身看到驚慌無助。
他義正言辭的拒絕,並斥責她忘恩負義,背棄主子。
可她再三請求無果離去之後,他眼前卻全是她那雙無助又自責的眸子。
他是素來不愛風花雪月,可卻不是遲鈍之人,自那晚他摒棄原則地幫了她之後,他已經隱約看清了自己在太多其它東西掩蓋之下的心意。
有一絲情愫不知從何時起,竟已在他心生根發芽。
遲遲等不到他接下來的話,小醒微微皺眉,可看進他眼晦暗不明的神色,轉瞬間想到他經歷的種種,那帶着涼意的話……卻是再也說不出口了。
她本是帶着氣憤來的,然而眼下卻還是忍不住說道:“過去的事情總歸都要過去的……總不能一直不去面對。若你心已經無怨,又有何懼?若還有怨、還有恨,更加不能埋在心裡,只是一個人苦着、難受着——”
原本有些失神的錢應明半晌才反應過來她是在勸說自己。
她語氣藏不住的柔軟,似乎與那些同情有點不太一樣……
更像是感同身受的心疼與鼓勵。
察覺到這一點,錢應明有些呆呆地看着她。
四目相對,這次誰都沒有避開。
好大會兒,一片青黃的榆樹葉落在他的肩頭,發出一聲輕響。
錢應明眼神一動,神思歸位,卻不提方纔的話,而是問她:“你……傷都養好了?”
小醒這才低下了頭,輕輕“嗯”了一聲。
……
“你這面子倒是好使。”傅恆夫人對馮霽雯嘆道。
馮霽雯將目光從不遠處涼亭的王傑夫人和錢應明二人身收回,卻是若有所思地看了小醒一眼。
她只是這麼看過去,什麼都沒說,卻已經瞧見她這位向來以沉穩著稱的大丫鬟一張臉頓時紅到了耳根後……
“咱們也尋個地兒歇歇腳?”傅恆夫人看向不遠處的一方水榭,笑着對馮霽雯講道。
馮霽雯點頭應“好”,一面吩咐丫鬟去備些茶水瓜果送過來,特地交待王傑夫人和錢應明那邊也要送一份過去。
“瞧你這強顏歡笑的模樣,倒顯得我多強人所難似得。”移步間,傅恆夫人嘆氣問道:“可是在爲了太妃的事情掛心?”
況太妃的真實身份,她與馮霽雯都已心照不宣。
作爲太妃昔年的手帕交,傅恆夫人的憂慮其實並不馮霽雯少到哪裡去。
只是她一貫不易表露出來憂思之意。
馮霽雯見丫鬟們都遠遠地跟在後面,想是得了傅恆夫人的授意,這纔講道:“我有意見太妃一面,可太妃始終不肯。”
傅恆夫人是何等的通透,自然聽得出她的用意並非是見一面那麼簡單。
但她並沒有深問。
只略一思忖之後,便道:“不如我去試一試——萬一她給我個面子呢?”
馮霽雯有些猶豫。
“我怕累連到夫人。”如今這情勢,實在緊張又敏感。
傅恆夫人卻不以爲意地搖了頭,笑着道:“哪裡是那麼容易被連累的?再者道,若論與她之間的情誼,我興許輸你半分,可若從年頭兒來作較,我可認識她幾十年了!合着許你們一個個兒在這兒又是求情挨棍子、又是絞盡了腦汁出謀劃策的,我卻連搭把手都不許?”
這是真心實意地想要幫忙。
馮霽雯遲遲點頭應下。
“宜早不宜晚,我今日午後便動身。你有什麼要緊的話,我一一傳達給她。”傅恆夫人似乎篤定了況太妃會答應見她,並鄭重交待道:“切記把話往狠了說,軟硬兼施地說……她這個人瞧着心腸硬,其實不然!”
馮霽雯有些想笑,卻一臉受教地答應下來。
二人行至水榭內,已有茶點奉,丫鬟侍立左右,暫時不便再細談此事,馮霽雯便問起了十一福晉的近況來。
永瑆的福晉富察佳芙是傅恆夫人的嫡親長女,自嫁入王府之後非但不曾享過半分榮寵,反而處處拮据慘淡。眼下永瑆鑄下大錯,身份使然,更是還要一同承擔。
這本是一樁傷心事,可馮霽雯近來聽聞福康安以傅恆夫人念女過甚、積鬱成疾爲由,再三向皇請求將富察佳芙接回傅恆府暫住——